第17章:16 往事(二)之八
是除夜的酒后,在父亲的书室里。父亲看书,我也坐近书几,已是久久的沉默──
我站起,双手支颐〔颐(y)〕颊、腮,也指下巴。,半倚在几上,我唤:“爹爹!”父亲抬起头来。“我想看守灯塔去。”
父亲笑了一笑,说:“也好,整年整月的守着海──只是太冷寂一些。”说完仍看他的书。
我又说:“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亲放下书说:“真的便怎样?”
这时我反无从说起了!我耸一耸肩,我说:“看灯塔是一种最伟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诗意的生活……”
父亲点头说:“这个自然!”他往后靠着椅背,是预备长谈的姿势。这时我们都感着兴味了。
我仍旧站着,我说:“只要是一样的为人群服务,不是独善其身;我们固然不必避世,而因着性之相近,我们也不必避‘避世’!”
父亲笑着点头。
我接着:“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为之身,受十方供养?”
父亲只笑着。
我勇敢的说:“灯台守的别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抛离田里,牺牲了家人骨肉的团聚,一切种种世上耳目纷华的娱乐,来整年整月的对着渺茫无际的海天。除却海上的飞鸥片帆,天上的云涌风起,不能有新的接触。除了骀荡〔骀(di)荡:使人舒畅。〕的海风,和岛上崖旁转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我抛却‘乐群’,只知‘敬业’……”
父亲说:“和人群大陆隔绝,是怎样的一种牺牲,这情绪,我们航海人真是透彻中边的了!”言次,他微叹。
我连忙说,“否,这在我并不是牺牲!我晚上举着火炬,登上天梯,我觉得有无上的倨傲〔倨(j)傲:骄傲。〕与光荣。几多好男子,轻侮别离,弄潮破浪,狎习〔狎(xi)习:亲近、领略。〕了海上的腥风,驱使着如意的桅帆,自以为不可一世,而在狂飙浓雾,海水山立之顷,他们却蹙眉低首,捧盘屏息,凝注着这一点高悬闪烁的光明!这一点是警觉,是慰安,是导引,然而这一点是由我燃着!”
父亲沉静的眼光中,似乎忽忽的起了回忆。
“晴明之日,海不扬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风雨之日,我倚窗观涛,听浪花怒撼崖石。我闭门读书,以海洋为师,以星月为友,这一切都是不变与永久。
“三五日一来的小艇上,我不断的得着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书函;似暂离又似永别的景况,使我们永驻在‘的的如水’的情谊之中。我可读一切的新书籍,我可写作,在文化上,我并不曾与世界隔绝。”
父亲笑说,“灯塔生活,固然极其超脱,而你的幻象,也未免过于美丽。倘若病起来,海水拍天之间,你可怎么办?”
我也笑道:“这个容易──一时虑不到这些!”
父亲道:“病只关你一身,误了燃灯,却是关于众生的光明……”
我连忙说:“所以我说这生活是伟大的!”
父亲看我一笑,笑我词支,说:“我知道你会登梯燃灯,但倘若有大风浓雾,触石沉舟的事,你须鸣枪,你须放艇……”
我郑重的说,“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爱的。为着自己,为着众生,我都愿学!”
父亲无言,久久,笑道:“你若是男儿,是我的好儿子!”
我走近一步,说:“假如我要得这种位置,东南沿海一带,爹爹总可为力?”
父亲看着我说:“或者……但你为何说得这般的郑重?”
我肃然道:“我处心积虑已经三年了!”
父亲敛容,沉思的抚着书角,半天,说:“我无有不赞成,我无有不为力。为着去国离家,吸受海上腥风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惟一的弱女,到岛山上点起光明。但是,惟一的条件,灯台守不要女孩子!”
我木然勉强一笑,退坐了下去。
又是久久的沉默──
父亲站起来,慰安我似的,“清静伟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灯台守,人生宽广的很!”
我不言语。坐了一会,便掀开帘子出去。
弟弟们站在院子的四隅[yú],燃着了小爆竹。彼此抛掷,欢呼声中,偶然有一两支掷到我身上来,我只笑避──实在没有同他们追逐的心绪。
回到卧室,黑沉沉的歪在床上。除夕的梦纵使不灵验,万一能梦见,也是慰情聊胜无。我一念至诚的要入梦,幻想中画出环境,暗灰色的波涛,岿然的白塔……
一夜寂然──奈何连个梦都不能做!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我自此后,禁绝思虑,又十年不见灯塔,我心不乱。
这半个月来,海上瞥见了六七次,过眼时只悄然微叹。失望的心情,不愿他再兴起。而今夜浓雾中的独立,我竟极奋迅的起了悲哀!
丝雨里,我走上最高层,倚着船栏,忽然见天幕下,四塞的雾点之中,夹岸两嶂淡墨画成似的岛山上,各有一点星光闪烁──
船身微微的左右欹斜,这两点星光,也徐徐的在两旁隐约起伏。光线穿过雾层,莹然,灿然,直射到我的心上来,如招呼,如接引,我无言,久──久,悲哀的心弦,开始策策而动!
有多少无情有恨之泪,趁今夜都向这两点星光挥洒!凭吟啸的海风,带这两年前已死的密愿,直到塔前的光下──
从兹了结!拈得起,放得下,愿不再为灯塔动心,也永不作灯塔的梦,无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无悲哀!
愿上帝祝福这两个塔中的燃灯者!──愿上帝祝福有海水处,无数塔中的燃灯者!愿海水向他长绿,愿海山向他长青!愿他们知道自己是这一隅岛国上无冠的帝王,只对他们,我愿致无上的颂扬与羡慕!
1923年8月28日,太平洋舟中。
注:每篇末的日月,是那段“往事”发生的时期与地点,和写作的时地,是不相干的。
本文选自《中华散文珍藏本丛书冰心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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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作者赴美留学的海程中,“四塞的雾点之中”,小岛上两点星光闪烁的灯塔勾起了这“爱海的孩子”曾一度幻灭的理想:看守灯塔。于是,作者便用对话录的形式记下了一段往事。那是一位纯粹为理想鼓动的勇毅的少女和一位饱经忧患而仁爱之心不泯的长辈之间的心与心的交流,虽然少女的理想最终为“灯台守不要女孩子”的现实所击碎,但当它两年后又借助海风回到了灯塔照耀下“我”的心中时,已转化成了“我”对“一隅岛国上无冠的帝王”的最深情的祝福,而这也正是作者对人世间一切默默地以燃烧自己来照亮生活的人们的真挚颂扬。
阅读这篇文章,是否也唤醒了你的某个梦想?其实,梦想不必落实到某一个具体的职业,它可能只是一个方向,因为“清净伟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灯台守,人生宽广的很!”
这篇文章写得轻灵而不浮华,它将作者满腔的激情和对人生的思考用富有诗意的语言、生活化的场景表现出来,达到了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阅读时着重品味“我”向父亲申述理想的话及两年后重见灯塔的感受两部分文字,体会冰心散文的情致美。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再多读一些冰心的散文。
颐隅拈不屑骀荡倨傲狎习桅帆
狂飙蹙眉岿然欹斜透彻中边
不可一世处心积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