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第三章
郑闯是个对东西十分仔细又非常节省的男孩。初到那个林场,他出名的小气使自己备受轻视。一群大大咧咧的人中格格不入地夹进个吝啬鬼,整天防盗似的把各种用品锁得好好的,这几乎引起了公愤。听说同宿舍的男孩嘲笑他,他争辩几句后照例把自己份下的物品都护得牢牢的。人的秉性焕发出顽强的光芒。有人恶作剧,毁坏他的新皂盒,在一尘不染的脸盆上敲掉一大块搪瓷,几天后,他们便气馁下来。皂盒被主人精心粘贴好,他甚至还用颜色相近的搪瓷补好了脸盆。
常有男生来女宿舍奚落郑闯,我便像受了抨击,真想一下子挑明自己是他的恋人,让那些人知道郑间被人深爱着,轻视不得。其实他比任何人都善良,只不过有点陈旧。
但我不敢夸口,怕郑闯否认。那会儿他总用条窄小的罩裤套在发下来的棉裤外头,两条腿如裹紧的香肠。他仿佛在回避我,不给我任何接近的机会。后来才发觉他只在处境好转心清变好的日子才会大大方方地出现在我面前。
那时我已病得半死,风疹般的小块布满全身,奇痒无比,有的已开始溃烂。脸部肿得一按就是一个浅坑。郑闯偶然来探望,忘不了携带些礼品:一小纸袋白糖,或是一点点肉松,每回他都说:我只剩这些了。我羞于接受,因为这馈赠中充满异彩:郑间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送给除我之外的第二个女孩。
他总是站在别人的铺前,朝我投来忧心的目光。我叫他,他才走近来,搓着手像是背负着重荷。我怕伤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讲,千万别对那帮男生服输,一服输,今后就没好日子过了。我拼命绕开受欺负之类的话。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他气哼哼地说,'我跟别人都相处不错,没有冤家。'
我不再多说,看着他额上汗津津起来,然后他便魂不守舍地走掉,好长时间不再露面,仿佛是在等待我忘掉这些。我后悔触犯了他的伤疤,他不愿我知道不利于他的一切。男孩未成熟的自尊煎熬着他,他受不了,于是铤而走险。
可怕的消息按踵而来,人人都议论小个子的郑闯疯掉了,只身一人对一帮嘲弄他的人挥拳头,结果被揍个鼻青眼肿;过几天又有新消息,更骇人听闻,说他又主动出击了一回,牙都被打松动了。
那段时间郑闯根本不露面,越发被人传成一个带传奇色彩的古怪人物。我懂得他试图抹抹掉那些屈辱的痕迹,不抹个干干净净他是不会再来见我的。
贮木场集训完毕之前,我的病不治自愈,感觉就像换了满腔新血液。那时,关于郑闯的种种说法也开始降温。男生们普遍对他由嫌恶变为疏远,无可奈何地默认了他所有的习惯。他虽没交成个知心朋友,却也成为个独来独往的自由人士,去食堂路上,悠闲自得地敲着铝饭盒。那是病愈后初次见到他。
'全好了?'他惊讶地扬扬眉毛,'能到食堂买粗粮吃,真快呐。'
软塌塌地躺了二十来天,我急于过健康人的生活,能上食堂排队也成了一种待遇。人其实还有点疲乏,不过大病过后就如大彻大悟地通晓了自己的耐力,小毛病简直无足轻重。
'喂,那到底是什么病?'他问,'会复发吗?'
别人都说能病愈是个奇迹,仿佛正常的话我该永远病泱泱地活到老,死后也是个无精打采的女尸。其实我想并没什么致命的病,只是代表本质的体质太顽劣太狭隘,违抗了一阵东北林场的风土水米而已。如今这个人在为我惴惴不安,我必须让他宽心。
'是水土不服。现在全适应了。'
他露了露上牙:'最好别全适应,适应百分之八十就行。否则等回上海探亲就要不服上海的水土了,只好一辈子做东北佬。'
我说;'一辈子就一辈子。'
我们两个愉快地交谈了一会儿,目中无人,毫不拘束。这是个美好的起点。郑闯不再那么卑微,一副惶恐相;懂得那种由衷的谈笑风生了。恰恰在此同时,我也如获得新生般的强壮开来,感觉内衣里绽开似的紧崩崩。因此,两个人间增添了同甘共苦的意味。我无时无刻都觉得他离我近得伸手可触摸到。
不久我们一块去了采伐点。郑闯在第一夜便撞见两只灯笼般的凶恶兽眼并且发出了惊恐的叫声,那回失态大大暴露了他的懦弱,为此他沮丧了好些天。我已经习惯他低潮时期的冷淡,唯一能做的不是去安抚他而是像个局外人那么远离他,给他足够的时光去喘息去振作。
终于有一天,我们又恢复往来。他常从山上带回一小捆点火用的松油明子交我,有时我给地火龙填柴时,他会跑出来跟我聊会儿天。那时我正跟倪娜好得难解难分,所以话题总会转向她,说她如何待我好。
'是吗?'他总是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