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第二章
专列整整走了三天四夜,窗外的景色一拨一拨换,越换越荒凉,越换越狰狞,就如舞台悲剧要开场前的场景。
坐在我边上的女孩子已经哭过三遍,一次是因为脚肿得落地就疼;另外两次内容不详。她痛哭时我分外安定,尤其将双肘搭在我肩上;这仿佛绝妙的合作,我的焦灼悲怆也通过她的身体一块排泄,因此这痛哭流涕传给我间接的快感!
'喂,喂,我注意你好久了。'
是个男人忿忿不平的声音。据说他是这趟来接我们的老知青。身材短小但精力过剩,满脸以天下为己任的匆忙劲。大家唤他知青头,只见这几天他在车厢里四处乱窜。我听出他语气里带着轻微的敌意,一下子就慌了。
'你是说我吗?'
他的双眼透过镜片审视我,有病的眼睛凝视人光点都有几分邪。'你这人少一点革命的人道主义。边上小同学哭你就听之任之,阶级感情很成问题。'他操着夹生的国语说道。
这无疑是当头一棒。第一步还未跨稳,就把个上司惹火了。我想不能就此罢休,必须扳回僵局。于是就解释说,能哭出的人其实是比欲哭无泪的人要舒畅。
他说:'像你这样的女生倒是少见!'
这一次我明确了这个人对我的反感已变为固定。那起源于一种抵触,甚至一种噢觉。有些人之间只消彼此远远地望上一眼,就会感觉肌肉紧张,如戒备什么利器。那是从骨缝里冒出的狭隘本能。然而这之前,平辈的大上几岁的男生只会马马虎虎地把我划出他们的注意圈,只有这知青头例外。
坦白说我懊悔让他发现我。我外表本像个低眉顺眼的乖女孩,柔柔的宛如面团,这一辩解,却把锐角暴露了。郑闯就大不一样,晚上缺水,他就用开水刷牙;知青头闻风而动,大训其娇骄二气严重。郑闯垂手而立,十二分地唯唯诺诺,知青头绷紧的面部肌肉随即松弛。我感觉他从中得到了难以言喻的享受。许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洞察到世上确有寻求那种畸形快乐的男人,他们试图在压倒别人中掩饰自身之虚弱和无能。这种人若得势,必成暴君。由此,知青头对我的嫉恨也就有了人性的解释。
当时郑闯的表现尖锐地刺痛我,太阳穴那儿扑扑乱跳。奇怪,我丝毫没有怪罪郑闯,我尚且恐慌上司的威慑,那个肩膀薄薄的男孩自然不是对手。我忽然恨上了知青头,恨得纯粹,没留一点余地。
知青头满足而去。郑闯猝然抬头,从鼻腔里吭出一声。他居然会这种小阴谋,纯属弱男孩的狡猾。我发了一会儿呆,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悲痛。社会原来就是各种人,大家藏头掖脚地处在一起?我又想起舅公一番老谋深算的处世哲学。但愿我所要见的社会不那么肮脏,如一个光洁的红苹果。
我猛然觉得前胸肿痛,低头一看,原来是边上的女孩歪着身子拱过来。她叫钱小曼,论生日还大我十天,可脸像个娃娃,动画片上的娇滴滴女孩似的。她告诉我她是阿娘一手带大的,我这才想起上路那天是在站台上见过那个矮端端的老太婆,脸出奇地标致,但身子已经干瘪了,让人瞧了心酸;我想钱小曼将来也会变成这样,她的阿娘其实是她的一个活榜样。
火车颠动得很凶,整个车厢都昏昏沉沉的。绝大多数人都快垮了:脚肿,甚至小腿像皮胎一般胀大;口里生泡,牙向浮起,扁桃腺发炎;有一个还犯了白喉。气候骤变,再加上三天四夜的硬座坐下来,钢筋铁骨的知青头也在偷偷捶腰。
有时候人会被经历搞得缺少快乐。我生平第一次坐火车,就破坏了对火车一切美好的联想。从此便把此行当看成服苦役,这苦涩的体味渗入每一细胞,变成既定观点。
钱小曼双手攀着我的肩,头扎在我怀里。我敏锐地察觉她的脸在我胸区轻轻厮磨,我一阵发紧,像是打了个惊悸,毫不犹豫地推开她的卷毛头。她当然是醒着的,窘迫得脸上要喷出血来。我觉得我再也没法喜欢她了,倒不是愤恨她有什么恶意,这并不存在。可怜的女孩她甚至还没有一点发育的迹象,尽管大红大紫的外套很醒目地打着地道的胸褶,但她脸色苍白,胸和胯部都窄如瘦童。她一定羡慕有秘密的女孩,梦想有朝一日也拥有它。我从心底怜悯她。同时又不由自主地想到美妹。那是个情感炽烈奔放的女孩,遇上意外的欣喜总要扑上来跟我拨成一团,我在其中体察出那喜悦传导交融。这平等亲呢的接触丝毫不尴尬,关键在我跟美妹是同步生长的,从自身每一点小秘密中熟识了对方的秘密。钱小曼就不同,她那大惊小怪,那探究般的好奇目光,让我怜悯。带着一点杂质,这个年龄的友谊就完了。我不想交一个小小妞朋友,生怕重新萌出一颗童心。
'暧,'她温顺地瞧着我,'能讲讲你为什么报名来这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