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第一章
亲爱的母亲当年真是大大地失策,她让我守在缝纫机旁当帮手。我经手的大都是破旧的半成品:一个裤腿拆开后改成一个袖套什么的。那些针眼和旧线以及光线幽暗的家令我感到窒息。这酿就了我对母亲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母女骨肉分离的灾难只是个时机问题。
十六岁的春天,我是个病怏怏的女孩。发育得不好,又拼命害羞,驼着背,用手肘护着胸,像是怕那儿会掉下些什么。那时像是存了些阴郁的恶意,对谁都爱不很深。特别鄙视已婚妇女,觉得她们过于丰满招摇,不晓得遮盖自己,出卖了女人的含蓄美。唯有母亲是清白的,我固执地对自己说。
人们都说女儿会仿效母亲,又说从母亲的品行中能看到女儿的将来。所以母亲的微妙变化都会引起我一番惊恐。
母亲原是事业女性,文绉绉的,我喜欢有一个爱捧书的母亲。她能使家庭充满清高的情愫。'文革'葬送了她的前程,于是她从此归依家务。现在想来,她不高明在于把苦衷带进这家庭,把怨气迁在亲人头上。她很蠢地抱怨着,为些小事对父亲暴跳如雷。这简直是我的蒙难日,只要他们一吵,我就会神经兮兮地跳起来关紧门窗。假如这时有人往我家方向多看一眼,我就视那人为仇敌。
我菲薄的自尊心很快就被撕破,是母亲亲手撕的,像平素斯一块碎布。她开始大声跟邻居吵架,责骂别人缺少教养,脸上依稀寻得一丝职业妇女鹤立鸡群的自鸣得意。她每一个尖锐的发音都刺痛我的太阳穴,我躲在家里,老觉得谁在抽我的脸,抽得肿起来,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要呻吟,要昏厥。
我常常产生幻觉,仿佛那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就是我自己。痛苦化成了深刻的怨恨,它教会我斜着眼瞧她,眼光很邪恶;有时我想死,用之来报复母亲。可是那股恨里却很复杂地裹着一种特别的爱,简直畸形。我越是在心里遗弃她,就越发想维护她,弥补对她的遗弃。我想,这大概是血缘带来的一脉相承的亲近感,它真叫要命。
那种既爱又恨的感情折磨我:灵魂早已飞走,在远处飘摇;躯体却厮守在母亲身旁,寸步不离。母亲去水龙头洗衣,一身单薄的夏装被风掀弄着,我必警惕地守在那儿,挡住任何男性形形色色的目光。我分不清到底是爱母亲的纯洁还是在捍卫自身的纯净,两者搅成一片,天昏地暗。
最使我难堪的是母亲很爱我。我惶惑,感到自己辜负了一个人,堕落了,成为十足的伪君子,一个为世人不齿的黑心女人。我难以自拔,只好期望出奇迹--一场大战乱,我逃到天涯海角,从此隐姓埋名一生,晚年凄惨;或是战死疆场,寄一绺额发献给母亲。总之,唯有那些苦难的结局才能惩罚和洗刷自己。
枯燥冗长的生活犹如沙漠,人能生存下去,不被吞噬,细细寻去,必是那人心里有些希望和欢乐。我当初的欢乐在旁人来看或许太渺小,可它确确实实是我的甘泉。
我亲密的女伴美妹就是最好的见证人。
美妹住在我们楼上,美丽的小脚踩着我家的天花板。她与我同龄,说话软绵绵娇柔柔可心里成熟得吓人一跳。她体态婀娜多姿,尤其令我羡慕不已的是她漂亮的夏装;这致使我记不起她其它季节的装束。
赤日炎炎的十六岁夏季,她趿一双厚底本屐,鞋带鲜红鲜红的;那时少女们流行穿'越南衫',就是圆圆的和尚领,拉链装在背后的短袖衬衣。独独她拆除袖子,挖低领口,再镶上一圈用本料做的抽绉花边;这就洗清椰林丛中苦兮兮的越南少女味,显得大富大贵,很有一番日本仕女的妖娆风范。母亲曾说美妹善于修饰,意思指她并不漂亮。对于一个陌生女孩我能立即判断她是美是丑;但对朝夕相处的人就困难了,我觉得美妹的长相本该如此,没什么可挑剔的疵点。母亲的目光竟如此锐利,我想她肯定也不满意我的外貌。
美妹已恋爱了整三年。对方是我远亲,浙江人,很有江南才子的风度。小多阿哥一九六七年初来我家住过几天,处处宠着我,眼光温和得让我想放声大哭。他走后不久就越过我频频跟美妹通信,把他的远房表妹冷落在一边。表妹在一个雨天跑出去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发了一天高烧,烧退后嫉妒也就消除;反倒觉得一旦美妹成为嫂子,身边又多了一房亲眷。
很快我就发觉自己富有恋爱的天赋。早恋是秘密的,我不仅能做到守口如瓶,而且时时会冒出许多新点子,比如教美妹在信封下端只写'内详'二字;或是让她在回信里夹一片可爱的树叶;要么署名时化一个洋气的假名玛丽什么的。美妹为此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有关爱情的事全部向我公开,仿佛我真是个恋爱老手。
他们靠情书维系爱情,然而不论美妹这边的去信如何情意绵绵,那边的来信总是干巴巴的,大谈形势,有点像重要文献。我怎么也不相信那多情才子会如此乏味,总疑心是邮电局有个坏邮差在搞恶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