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情 人
情 人
杜拉斯
我时常想起一幅只有我一个人看的见,但从未对人谈起过的画面。它总是那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总是那么美妙,让我赞叹不已。在所有的画面中,只有这一幅使我认识自己,使我如痴如醉。让我告诉你,从我15岁半在横渡泥公河的一只渡船上,那幅画就一直没有离去过。
那时我住在西贡的国立寄宿学校,而母亲在沙沥的一个女子学校当校长。在沙沥度完假期,我坐当地人的大汽车回西贡。那天早晨,我穿着一件检胸露背的旧真丝连衣裙,涂着口红,搽着粉,脚上穿的是那双饰有金箔片的皮鞋,而我形象的暧昧之处并不在此,而在我头上所戴的一项平檐男帽,一项玫瑰色饰有大黑饰带的软毡帽。这一特殊的装扮引得渡船上一部轿车里的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注视着我。他终于从轿车上下来和少女搭话。他一再重复说我们是奇遇,因为一个白人姑娘坐当地人的大汽车是出人意外的。他夸我长得漂亮,打扮别出心裁。我问他是谁。他说他从巴黎留学回来,就住在沙沥。他还说他是中国人,老家在北方抚顺。我答应让他用车把我送到了西贡的住处。
此后,我不再坐为当地人准备的大汽车了。一辆六座的黑轿车送我上学、放学。
那是个星期四的下午,他来到寄宿学校,带我到了城南的一座单间公寓。前一天晚上他一请求我就答应了。我来到我应该来的地方。但我又略微有些害怕。他也在微微颤抖,他说他如痴如醉地爱着我,声音很低。我没有回答,但我知道:在渡船上我就已经喜欢他了。
他说他是单身,为了爱才痛苦地一个人生活。我说我也是一个人。他说我跟他一直到这里,就跟随便什么人一样。我回答说我还没有跟任何人到一个房间里去过,说我不愿听他讲了,要他就像对待随便什么人一样对待我。他脱下我的衣服,把我赤裸裸地抱到床上,然后转到床的另一头,呜呜地哭起来。我则耐心地拉他过来,开始为他脱衣裳。
他的皮肤光滑细腻,身体瘦弱,没有肌肉。他可能得过病,正在恢复期。我温柔地抚摩着他的黄皮肤,他呻吟着、吸泣着,体味着一种可惜的情欢。我们互相望着,他抱了我,问我为什么要来。我说应该来,像是出于一种义务。这是我们头一次交谈。我向他讲述了我两个哥哥的穷困生活,以及我母亲不久于人世的状况。他对我表示同情,我说我不值得同情。
我们的房间跟喧闹的街道只隔着一扇百叶窗,没有任何结实的材料把我们和窗外的人分离开。他已冲完澡穿着浴衣坐在那儿,喝着威士忌,抽着烟。想到他大概经常来这里做同样的事,我对他说:我愿意想象他有许多女人,我是她们中的一个。我让他过来抱着我。他身上的丝绸和黄金混合的气味很性感。我告诉他,他很性感。他则对我讲,在渡船上,他就知道有过一个情人后我就会这样。他知道我喜欢恋爱,他说他知道我会欺骗他,并且无论和哪个男人我都会欺骗他。我对他给我讲这些感到很愉快,我对他说了。他立即变得粗暴,他的感情显得绝望,他叫喊,他辱骂。我闭上了眼睛,体味着这极强的快感。我一次又一次地要他做下去,他做了,真是快乐得要死。夜幕降临了,他告诉我这个下午他将终身难忘。他问我在想什么,我说在想母亲,要是她了解真相,准会要我的命。他表示了他的歉意,说是白天做爱后总令人懊丧,要是晚上就好多了。后来,他又趴在我的身上,我们在街市的喧闹中呻吟,直到听不见了喧闹声。
夜色透过百叶窗弥漫进来,街市的喧闹声有增无减,我从房间里出来,猛地发现自己老了,他说这是你累了。我们到一家中国饭店去吃了饭,他向我谈了他的家世。
在我们相处的整个过程中,即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们从不谈论我们自己,我们知道我们将来不可能一起生活。他对他大我12岁不免有些担心,我要他把我引见给他家里的人,他吓得要逃走。我发现他既真心爱我,又无法战胜畏惧心理。
头几次见我家里的人,是在堤岸的一家大饭店里,我母亲和两个哥哥到西贡来的时候,他请我们去那里吃饭。那几个晚上全是一个样,哥哥们狠吞虎咽,一句话也不讲,母亲的话也极少。吃完饭,谁也不说谢谢;分离时,谁也不说再见。在清泉夜总会也是一样,谁也不同他讲话。我知道,大哥对我的情人采取沉默与无视的态度,全因为他是个华人,不是个白人。全家人都是看着大哥的样子行事的。因此只要有大哥在场,他就不再是我的情人了。
二哥于1942年在日本占领时期去世了,母亲眼了大哥,一直到她死为止。
母亲对我在堤岸发生的事还一无所知,但却已开始观察我,并发现了我一些引人注目的变化。她怕我沦落下去,有时突然发作起来,打我,骂我,扒掉我的衣服,说闻到了华人的香水味,她声嘶力竭地叫嚷,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在隔壁的大哥不但不劝阻,反而帮腔,对母亲说打我打得好,他还说他非把事情搞清楚不可。只有二哥劝解母亲,母亲才平静了下来。
我和他仍到单间公寓里去,因为我们终究是情侣,不能停止相爱。我喜欢睡在他的怀抱里。他给我洗澡,给我搓身子,给我搽粉,给我穿衣,对我奉若仙子,敬若神明。但他天天提心吊胆,怕我遇见另一个男人;或是因为我年龄太小而使他去坐牢。我笑话他胆小如鼠。
因为误课和晚上不回寄宿学校睡觉,值班的女舍监找我谈了话,并说要通知我母亲。我保证今后争取每天晚上回宿舍,要她别通知我母亲。后来,我故伎重演,她们就通知母亲来到学校。母亲找到校长,对她说我随便惯了,如果把我管得太严了,我就会出走,学校从此就对我不闻不问了。后来,我戴上了一枚订婚戒指,女会监就更不管我了。
与我同室的海伦拉戈奈尔也是个白人姑娘,她虽然已经17岁了,但仍不知道我所知道的事情。她的身子美妙无比,简直是仙姿玉体。可她不会念书,经常为了学习的事苦恼。她父母想找个人,把她嫁出去算了,但她不愿意结婚,愿意跟我一起留在住宿学校。
丰满而纯洁的海伦使我产生情欲,我特别想把她带到那个单身公寓,看着她失身于我的情人。她是头一个离开寄宿学校的,她后来如何,我不得而知。
傍晚,在中学校门口,还是那辆黑色轿车,他来接我,我就去了,去让他给我脱衣服、洗澡,然后放到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吻遍全身。我总说还要还要,事后我就回到寄宿学校。
自从他迷恋上我的肉体后,我就不再为有这样的身子、这样纤细的腰身而痛苦了。堤岸上的情人适应了我这个白人少女的娇小柔弱,到了神魂颠倒的程度。每天晚上他都从我身上得到欢乐,耗去时间和生命。
我经常看着他如何摆布我,我绝没有想到他能有这种种花样,简直超出了我的期望。这样我就变成了他的孩子,每天晚上他都同他的孩子交欢。
每天照样到堤岸那个单间公寓去。他还像往常那样,给我洗澡,抱我上床,但渐渐显得无精打采,浑身无力了。原来,他知道了我回国的日期,预感到了分离的痛苦。但他什么都不说,对我依然爱得温柔而热烈。日期越来越近,我们决定不再见面,但办不到。每天傍晚,我都发现他坐在黑色轿车里,惭愧地掉过头去,等候在中学校门前。
启航的时间到了,船上的汽笛发出三声长鸣,震耳欲聋。当邮船发出第一声告别鸣叫的时候,我哭了,但又不敢大动声色。他的轿车就在那儿,他坐在后座上,那身影纹丝不动,十分颓丧。我们互相凝望着。渐渐,港口消逝了,继而,陆地也消逝了。
我不知道自己走后多久,他才遵从父命,按照10年前由家庭订的婚约,同那个年轻姑娘结了婚。那姑娘也出身于富有的华人家庭,祖籍也在抚顺。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未能与她同房,未能让她生个财产继承人。他对我这个白人少女大概难以忘怀,我仍主宰他的情欲。后来,他对白人少女的情欲达到顶点,无法控制,在幻想中将他对白人少女的情欲倾注到另一个女人身上。
也许她了解我这个白人姑娘和她丈夫的事。她的女仆是沙沥人,应当了解底细,大概告诉了她。她不会不知道丈夫的痛苦,那天夜里,她看见丈夫哭泣了吗?如果看到,她安慰他了吗?也许她一言不发,后半夜陪他哭了,哭过之后,便产生了欲望。
情况究竟如何,我始终一无所知。
多少年过后,他偕妻子来到巴黎。他给我挂了电话。是我。他一听声音就听出来了。他说:我只想听到您的声音。我说:您好,是我。他怯声怯气,像从前一样畏惧。他知道我早已开始著书,他是从我母亲那儿听说的,他在西贡又见到过我母亲。他还谈到我二哥,说他曾为二哥伤心。接着,他不知道该对我说什么好了。后来,他还是对我讲了。他对我说,他还像从前那样爱我,他对我的爱情始终不渝,至死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