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狼

杰克伦敦

捕海豹船“魔鬼号”朝着日本偷猎场方向行驶，船主海狼赖生那敏锐的目光注视着在旧金山湾的波浪中一沉一浮的汉弗莱范卫登的脑袋，汉弗莱是因船只失事落入水中的。不一会儿，他爬上了“魔鬼号”。

汉弗莱被救上船，面对着他的救命恩人千思万谢，并请求让他回到岸边去。船主神情古怪地盯着他。

“你是干什么的？”他问。

“我——我不干什么。”汉弗莱结结巴巴地说。

“谁供养你呢？”

“我有一笔收入。’”

海狼赖生撇嘴轻蔑地一笑。

“你是站在死人的腿上。你不能在两次日出期间独自行走，一日三餐用肉填饱自己的肚子。为了你的灵魂得到安宁，你留在船上当男服务员吧。我会让你成为一个男子汉。”

汉弗莱眼中一下子闪现出反抗的神色。他还来不及申辩，就被一件突然而起的事打断了——一个高大壮实的年轻人发出一阵叫嚷，他是船上真正的男服务员。海狼赖生转过身，一拳猛击在小伙子的腹部。小伙子就像绞在棍子上的湿布一样扭成一团倒在地 “喂，”赖生意味深长地对汉弗莱说，“你拿定了主意吗？”

汉弗莱身上的男子汉的火花熄灭了。

“是。”他无力地回答说。

“说，‘是的，先生！”’

“是的，先生。”

就这样汉弗莱成了赖生这条海狼的奴隶。他那对一眨一眨的眼睛，半掩半显着他的恐惧。他对他的主人观察一番后，对他作出了这样的评价：身材魁伟，像只大猩猩，强壮，粗野，凶恶，相貌上没有罪恶的标志；灰色的眼睛令人迷惑，变化无常，有时像北极地带一样寒冷，有时闪烁着爱的光芒——炽烈热切，有男子气概，不可抗拒——同时又能征服女人，弄得她们神魂颠倒，满心欢喜，心甘情愿向他屈服。

强有力的意志使赖生浑身是劲，他的信条很简单。

“生活是一个大杂烩，”他断然地说，“大的吃小的，才能生存下去；强的吃弱的，才能保持活力。幸运的人吃得最多，活得最久，就是这么回事。”

他在船上的伙伴是一群嗜酒如命、阴沉着脸的水手，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动物。他们是一群猎豹者，是野蛮、疯狂、不顾一切。无法无天的流浪汉——所有的人，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是这海狼的奴隶。

然而海狼赖生也有儒雅的一面。他不是一个无知的野人。他能够和“汉弗”讨论文学，嘴边会不时冒出雪莱和布朗宁的绚丽的诗句，谈论起科学来口若悬河，往往令人心悦诚服。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凶恶的争吵使时光变得可怕，令汉弗莱感到毛骨悚然。他梦想着杀掉海狼。然而赖生让他着迷，好像是个什么绝妙的动物，或是危险的野兽，把他迷惑住了。他明白应该在世界上除掉这个恶魔，然而赖生的目光迫使他服从。 日复一日，在这放纵野蛮的行径中从来见不到一缕通情达理的光芒，悲剧继续进行着。汉弗莱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突然间，命运将莫德布鲁斯特插到了他们中间。

像汉弗莱一样，莫德是从海上一只失事的船上被救到“魔鬼号”船上的。也像汉弗莱一样，她期待着有一只过往的船只将她送回岸上去。然而不是这么回事！海狼另有安排。她像汉弗莱一样被纳入了船员的队列中，也同样是“为了她的灵魂得到好处”。

莫德听到这话惊得目瞪口呆。这个叫人无可奈何的“魔鬼号”船主到底是哪号人物？她很快就可以弄明白了。

厨师得罪了赖生。一根绳索绕在那位冒犯者的身上，他被扔到弦外船的尾流波中。一条鲨鱼向他扑来，赖生命令把他拉上来。尽管动作快得发狂，鲨鱼的最后一个扑跃还是扯掉了受害者的一条腿。

“没料想到有鲨鱼，布鲁斯特小姐，”海狼微笑着说，“这就是——我们应该说——老天爷的意志。”

此情此景使汉弗莱坚信他必须杀掉海狼赖生。突然爆发出来的勇气令人眩目，他确确实实威胁说要杀掉赖生。

海狼发出一阵古怪的狂笑：“好样的，汉弗！你让我感到骄傲。我因此更喜欢你了。”

汉弗莱畏缩了。他向莫德透露了他的决定，他已经爱上了她。莫德劝他不要这么干。她认定道义的力量总会击败野蛮的势力。但她没有说服汉弗莱。他太了解海狼了。

海狼赖生盯着莫德看时眼睛里一闪一闪的亮光警告着汉弗莱：总有一天风暴会来临。暴风雨真的来了，那天半夜里他冲进莫德的房间，看到海狼正死死搂抱着她。

汉弗莱猛地扑向这个魔鬼，但他像块碎屑片一样被抛开了。他又猛地扑上前，拔出小刀，一刀刺进海狼的肩膀。赖生摇摇晃晃 往后退，莫德抓住汉弗莱，求他不要杀他。海狼突然倒了下去，不是因为受了伤，而是好像有什么神秘的符咒使他瘫痪了。这个巨人无法动弹。汉弗莱把他拖到铺位上，明白到逃跑的机会就在眼前。

莫德和他划着小艇离开了，希望能到达六百英里之外的日本。可是风和太平洋的暖流使他们的小船偏离了航道。最后这次可怖的冒险暂时在北极的一个小岛告一段落。他们准备留在那儿度过冬天。

几个星期之后，一天早晨，汉弗莱在海滩上突然看见有一只失事的船，奇怪的是这部非常眼熟。那不可能吧……但确实是——“魔鬼号”！血在他的血管里凝固了。他们心里不由地乱成一团。该逃走呢，还是突然结束他们的性命呢？接着，恐惧过后产生了一个令人惊愕的念头：他要杀掉赖生，在他睡着的时候杀掉他，因为船上所有的人无疑都睡着了。汉弗莱带着小刀和枪爬上甲板。一个人都没有。难道这只船被遗弃了吗？

当他围着船尾楼打转时，猛然间扑面看到了海狼。汉弗莱举起枪，扳机尖声喀哒一响。接着是一片沉静。

“你为什么不开枪？”海狼冷冷地说。

汉弗莱讲不出话来。

“汉弗，”海狼不紧不慢地说，“你不能这么干。毕竟我是教过你的。你知道我会像抽一支雪茄烟一样毫不费力地杀掉一个手中没有武器的人。呸！我还以为你会干得更漂亮些呢，汉弗。”

汉弗莱慢慢垂下枪。

海狼平静地解释了“魔鬼号”为什么会在这儿。他给他所憎恨的兄弟——“死神”布下了一张网，他的船员都被带走了，他自己却被这张网套住了，弄得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太平洋的风暴把他送到了这儿。 海狼的举止中有些奇怪的疲乏，神情也犹豫不决，汉弗莱感到十分困惑。几天之后他又鼓起勇气要干掉他，但这次他看见海狼在甲板上慢慢地朝前走，颤抖的指尖摸索着扶手。

海狼眼睛瞎了！不需要杀掉他了。

莫德和汉弗莱决定修好“魔鬼号”后逃走，海狼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尽管他的眼睛瞎了，孤独无助，却狡猾地图谋毁掉汉弗莱的工作，决心与他们同归于尽，从而实现他残忍的报复。他身上还存在着恶魔般的狡猾和杀人的天性。

最后算账的时刻到了。汉弗莱以为海狼的脑瘤对他造成的压迫已使他的肌体软弱无力，便放松了警惕。有一天，他冒险走得离海浪太近了～点。海狼突然清醒了过来，钢铁般的手指紧紧掐住了汉弗莱的喉咙。陷阱张开了。

莫德一下冲了上去，狠命板开赖生的双手。一时间，赖生那惊人的意志力终于无法操纵他那衰弱的身体了。他的手指一阵抽搐，接着就旧病复发，汉弗莱被放开了。

“这是海狼最后一场把戏，”赖生歪着嘴笑着说，“我想先要你的命，汉弗，我觉得我还有的是力气呢。”

海狼赖生渐渐失去了知觉，这个残忍的海上杀手，给自己涂上了一抹邪恶的光辉，在一阵激烈的挣扎中吼叫着死去了。

修复的“魔鬼号”很快又回到了大海，满载着快乐和幸福。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缕青烟，是一艘救援船，这对情人随着小帆船在波浪中摇曳，相互亲吻，驶向漫长的归家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