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第十九章
春天依然到了。1967年春天的茶芽与革命一样蓬勃发展,它们没有因为去年夏天以来的劫难而垂头丧气,革命的人们与被革命的人们,对它也依然保持着同样亲切的心清,仿佛一切都面临着砸烂,茶却超越在了砸烂之上。
在世代事茶的杭家那惊心动魄的风雨小舟中,早早就被社会放逐的小人物杭方越,既进不了中心,也不具备进人中心的素质。连批斗他的时候也大多是陪斗,打他的时候也一样,往往是痛打别人的时候陪打。这个整数后面的零数,就在这个春天,被发配到玉皇山脚下的八卦田中,帮着郊区的贫下中农们种田。
正是油菜花开的季节,方越挑着一担粪,一边在呼陌上行走着,一边还有雅兴看看玉皇山。单位里现在也不再让他研究什么青瓷越瓷了,可他们,主要是那个占了他房间的年轻造反派又不想让他回来。恰好人家环卫所的环卫工人们要造反,紧急向有知识分子的单位呼吁,要一批知识分子的牛鬼蛇神来替他们倒马桶,条件是知识越多越好,越多越配倒马桶。这一下子,杭州城里各个有知识分子的单位就找了一批出国归来的、懂三国外语的、弹钢琴的、动手术刀的、世代书香门第的、教书的、唱歌的,方越和他们一比,知识竟然还不算多,凑合着一起就发配过来。半年之后业务发展,一条龙服务,干脆让他们把粪便直接送到地头田边去。方越负责的就是这里,杭州城南山脚下。
天气很好,空气中浮动着游丝,方越干一会儿活,就朝玉皇山仰头望一会儿。春天,站在玉皇山上往下看,能够看到这八卦田。看上去它很有些古怪,像是一个神秘的大棋盘。老杭州人都知道这是南宋时的籍田,是用八卦交画沟膛,环布成象,用金黄的油菜花镶嵌成的边,里面的青菜杭人叫做油冬儿菜,那可真是长得像碧玉一般的绿。
八卦田当然也是四旧,小将们也不是没有来造过反。但造八卦田的反实在太累,不像砸那些佛像,一锤子的买卖,这里可够你挖十天半个月的土,不划算。杭州人把算计叫做“背“,小将们背一背,背不过来,就胡乱挖了几个洞,走人了,方越他们这些牛鬼蛇神这才有了一个继续劳动改造的场所。
方越喜欢这里,杭州城虽三面环山,但唯有南边一带对他最有吸引力,他总能在那里找到一些有关官窑的蛛丝马迹。手握粪勺干活时,他不时地放下粪勺,跑到前方被粪浇湿的那块地上,捡起一些被打湿后发出光亮的东西,有时候是一块石头,有时候是水泥,有时候也会是瓷片,但绝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种。他手握粪勺,再一次眺望南山,他一直就有一种预感,认为陶瓷史上数百年未解的一个谜——修内司窑窑址,就在眼前。他所能看到的这片山间。
和杭家的大多数人不一样,他们是品茶,他杭方越却是品茶具。但他真正决定把研究瓷器作为自己的一生的选择,还是因为某一个偶然的机会,在花木深房帮助义父整理爷爷杭天醉的遗物时产生的。
爷爷的遗物其实已经不多了,在那不多的东西中,一把旧折扇引起了他的兴趣,折扇的一面画着一个品茗的白衣秀士,坐在江边品茶,天上一轮皓月,但那茶杯明显地就不是紫砂壶。折扇另一面是一幅字,上书杜流的《奔赋》,全文并不长,但方越看得很吃力:
灵山惟岳,奇产所钟。厥生条草,弥谷被岗。承丰壤之滋润,受甘露之霄降。月惟初如秋,农功少修,结偶同旅,是采是求。水则成方之注,指彼清流。器择陶简,出自东隅[yú]。酌之以地,取式公刘。惟兹初成,沫沉华浮。焕如积雪,晔如春敷。
方越的古文根底并不好,这和他几乎没怎么受过完整的传统文化教育有关,但他明显地就对这段文字表现出浓烈的兴趣。他请嘉和帮他解释这段文字。
正是这一篇古文让方越进人了一个奇妙的世界,他由此而知道,在那高峻的中岳嵩山上,长着满山遍野的茶树。一群一千五百多年前的文人,结伴而行,到山中去采摘与品尝它们。煮茶的水呢,是要用山间流淌下来的清流的;煮茶的器具呢,要用上好窑灶,还要用越瓷的茶具。用瓢来斟茶,这规矩是从公刘那里学来的。这个公刘是个了不起的人,是古代周族的领袖,他率领着周族迁居并发展了农业,开创了周代的历史。这样把茶煮好了之后,茶渣就沉在了下面,而茶的精华,就浮在了上面。那时候的茶啊,看上去明亮得像积雪,灿烂得就如春花一样美丽呢。
嘉和讲述这一段内容时平平静静,但方越却听得如醉如痴,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茶是可以这样来吃的。他不解地问:“父亲,我不明白,我们喝的茶,颜色应该是绿的啊,怎么杜额却说它是明亮得像积雪一样的呢?难道古代的茶是白色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