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第十三章
一张黄皮女人脸,搽着厚粉,抹着胭脂,墨描眼眉,头发流油。她上身着红花镶白边褂儿,下身着黑绸裤子。她盘腿稳坐炕正中,眼皮耷拉,油头轻晃,两个银耳坠随着动荡。
炕前桌子上,置有落满灰尘的神龛。中央的木牌上隶体刻字:“神巫女显位”。围绕着“神巫女显位”的是一副对联,上联是:“女仙在身”;下联是:“去灾避难”;横幅是:“有求必应”。桌上香火正旺,香烟在屋里缭绕。有个人屁股朝天头顶地,跪在桌前的地上,一动不动,象是一棵树根。盘坐在炕上的粉脸女人打了个好大的“阿嚏”,鼻涕冲出来。她以飞快的速度用手把鼻涕抹掉,嘴接着磨动起来。渐渐越动越快,发出象饥饿的老马蜂叫一样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女人又打了个“阿嚏”,接着又是一个,这才瞥了桌前向上撅起的屁股一眼,长声慢气地说:“仙境已脱。起来吧,老东山叔。”
腚朝天头顶地跪着的老东山爬起来,长舒了一口气。这足有吃顿饭时间的叩跪,把老头子累得咳嗽起来。“怎么样,他嫂子?老东山紧张地看着她。
冯寡妇抽起大水烟袋,三角眼一咧瞥,说,“暂且无难。安在。我为你向神请的护身符保着你儿子,枪刀不着身。”老东山擦了把头上的汗水,感动地说:“好,感他嫂子的恩!”
“神仙保佑。”巫婆安静地叫道。
“对,神仙在天保佑!”老东山向神龛深作一揖。他对儿子参军是到苏联去的话完全否定了,因为儒春走后两个月来过的那信,说在军队上很好,叫他放心。信上没谈开小差的事,老东山很生气,想写信去质问儒春怎敢违反父命,连老子的性命都置之度外,真是个好大胆的逆子。但他怕找人写信露出真情;同时,儿子接到信也要托别人看,那样就叫上级发现了,想跑也跑不成,所以只得作罢。老东山第一次感到识字的用处,当初不叫儿子上学,是失算了。暗认自己又错做一件事。
近些日子不见儒春的信息,他又着起急来,向“神巫女”请示来了。
“他嫂子,俺儒春如今在哪?”老东山问道。
“在军队上。”冯寡妇明快地答道。
“这我知道,”老东山陪着小心,“我是说,在的地点……”
“哦,这个呀——”冯寡妇拖长腔调,暗道:说在哪里你老东山也识不破。“在西面石头城。”她肯定地断言。老东山疑惑地说:“西面石头城?他嫂子,我听人说咱西面都是平川地,没山哪来的石头城?”
“谁说没有!”冯寡妇强硬地一口咬定,心里暗怪自己:说露嘴啦,该说在北面。她又庄严地说:“老叔子,这是神仙指点,错不了。地名古怪的多着哪!”
“对,对!”老东山连忙应道,“我有罪,我不该多嘴!”冯寡妇大口小口吐着浓烟,说:“老叔子,神力也有个时候;护身符长了要减效,住个十天半月的就要请次香,念次咒。”
“那就多劳他嫂子啦!”老东山嘴上说着的同时,心里却盘算:请她上一次神,买香纸不算,还得搭人情,这次把外甥孙若西送他的一斤酒——他加了点水,换出四两——奉送给她了。
“好说,我该为老叔和儒春兄弟尽心。不过——”冯寡妇手摸着腰,满脸苦皱起来,“唉,上一次神,耗我身子可大啦,尤其是请命符,累得腰……上次有家孩子得病求我,人家送那末些鸡蛋来,我吃着就好些,可也吃完啦!这几天……”“我家还有几个,等会就叫你婶子送来。”老东山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抢先占个主动,讨个好。
冯寡妇鼻子眼睛都在笑:“老叔子可就是好,有病尽管找我看,保叫你长寿百岁。”
“嘿嘿!”老东山心里乐开了:“我老头子反正离进棺材的日子不远啦,就是担心儿女。”
“我说老叔子,当初知道不好,何必叫你儒春去呀冯寡妇同情地说。
“事不由己啊!”老东山气愤地叹息一声,“唉!”“共产党就讲个自愿嘛,你怎么做不得主?”
“这个我知道,”老东山懊恼地说,“谁知和春玲那头顶嘴说漏了话……唉!”
“你怎么不先求我卜一卦呀?”冯寡妇关怀地说,“叫我先告诉你,免上那毛丫头的当。”
“说的是,往后可少不了求你。”老东山很是感激,问她道,“他嫂子,你怎么让孩子走的?”
“为解放呀!”冯寡妇得意地笑起来,“我原先也不让,可是儿子非走不可,我就闹得一百斤粮食,才放手啦!我又寻思,儿子走了,村里得照顾我,管吃管穿,比儿子在家强。我现时要是没吃的,就能挺着腰杆找干部要。再说,我儿子是出民案,讲明四个月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