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道千金尹瘦石
这回开篇文是一首打油诗。原本是嘉庆末年一位无聊客写在大悲院正殿山墙上的,转抄在这儿,为的是好玩。原诗无题缺题忘题不要题,五言八句。
是福不是祸,是祸不是福,
福里潜伏祸,祸里深藏福,
世人只贪福,岂知其中祸,
世人只怕祸,不解个中福。
却说惹惹听了王十二的话,心中小鼓敲三天,直敲得心惊肉跳,赛有祸事临头当头碰头。可三天后鼓点没了,好事全来。心想,不是王十二吓唬自己,便是自己吓唬自己。
二奶奶已然满院于各屋子乱走,回身扭身转身猫身腰不疼,抬手弯手甩手使手描眉戴花修指甲握头皮腕子也不酸。只是给老佛爷烧香叩头时,后脖梗子皱巴,脑袋有点歪。惹惹又去找王十二,半天敲门不开。墙外过来一个驼背老头说:
“十二爷家几天没人,怕是回老家去了。”
“他老家在哪儿?”
“静海吧,也兴是滦州,说不准。您有嘛事告我,他回来见着了,我再告他。”
惹惹把来意一说。驼背老头说道:
“十二爷的活向例没返工的。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几天?您过两天再瞧瞧吧!”
没等过两天,竟然全好利索。这一下,惹惹在叔叔家露大脸。打惹惹记事,婶子的脸阴沉沉一直没睛过,今儿去开雾散露出光透出亮,居然一口一个称惹惹“大恩人”。惹惹受宠便受惊,一时反倒尴尬,笑不会笑话不会说,胳膊大腿不知往哪搁。九九爷对二奶奶说;
“我看大少爷热心热肠子,够仁义。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说——咱家二爷向例不喜好买卖,自打大爷去世,柜上的事全撂给我。我霍九九身受您家重恩,有一口气也得给您家使唤,可上了年纪,心虽强,可力气不济了。做买卖对外靠耳朵嘴两条腿,对内靠一双手一双眼,如今全不灵了。里里外外指着两小伙计哪成?灯儿老实,可有点过劲,老实过了人就笨;影儿灵巧,也有点过劲,灵巧过了人就鬼。我有个馊主意——把大少爷请到柜上来吧,他远近有帮朋友,能说会道又不怕受累。铺子交给他,说不定叫他折腾活了。怎么说,他也是您黄家人对吧。”
二奶奶一笑,才要点头。精豆儿立在身后,悄悄使手指穿过椅背、捅一下二奶奶胳肢窝。二奶奶马上变了意思,说道:
“九九爷别忘了,俗话说,买卖家向例不招三爷——姑爷、舅爷、少爷。”
九九爷说:
“他哪算得上三爷!说近了是您亲侄子,说远了不是您家少爷。你要信得过我,我给您攥住账本搂住钱匣子就是了。”
二奶奶便点头说:“成吧!”
惹惹就走马上任,当上萃华斋南纸局少掌柜。新官上任三把火,内靠九九爷,外靠八哥那帮穷哥们儿,先把铺子囤积多年的老纸老墨老笔老砚往外折腾。八哥手下那帮弟兄一叫就来,有求必应,不贪利,肯出力,有事干就来神。不消多日,拿这些陈货旧货老货长霉长毛长着长虫子的压手货,愣当做古董,给用户挨家送上门卖掉。死账变活账,死钱变活钱,旧货变好货,有买有卖,买卖就欢。
萃华斋是个百年老字号南纸局,在黄家传了五辈。黄家人前四辈辈辈单传,人人既是念书人又是买卖人。天津卫南纸局大小十多家,掌柜的舞文弄墨可就高出一截。纸局书铺和饭馆布店不同,文人尚雅,不懂行不够格不对心气儿。买卖的主顾一半是买主一半是掌柜的朋友。天津卫各大书家画家镌刻家都在萃华斋挂笔单,以此为荣,挂不上笔单不够份儿,买卖还不愈干愈大愈旺愈壮?可轮到惹惹上一辈,黄家改单成双,生了两个儿子。怪的是这一改,人的能耐也一分为二。大爷天生见书就头晕,心里却长一盘算盘,记字儿不成记数儿赛针钉子,人又能张罗。虽然人没书底。买卖有老底,叫他一折腾,门脸扩成五大间。天天后响上门板,一尺半一块,要上九九八十一块。无论嘛事物极必反,老天爷不叫黄家再富。一天,先黄大爷在西北角聚合楼宴请徽州来的墨商吃螃蟹,猫尿喝多了,打楼梯一头栽下来,栽过了劲儿,栽到阴间。死去的黄大爷名叫存真,黄二爷名叫存是。老爷给他起这名,出自一句古训“一是尚存勤读书”。二爷应上这活,天生书虫子,拉屎手里也抄书本,性情谈得赛白开水,先迷老庄,后迷佛禅,拿经文当米饭,拿铜钱当铜片。大爷一死,二爷不接着,买卖撂给账房九九爷。九九爷打老太爷活着就在柜上管账,忠实得赛条老狗。听惯别人吆喝,自己反没主心骨。拢不住人拿不住人招不来人;买卖家都立在斜坡上,不往上爬便往下滑。慢慢给黄家一大家人坐吃山空,先是把铺店街的铺面卖了,再把住家前院几间库房凿墙开门做铺子,没干两年也到了闭门关窗摘牌匾盘老底儿的境地。九九爷天天坐在柜台里发愣发呆打盹打喷嚏,偶而来个主顾吓一跳。
惹惹一惹惹,死树钻新芽。八哥那群弟兄平时有劲没处使,更捞不着大买卖做,这回是哥们弟兄的事,又放手叫他们干,个个来神。脑袋灵,点子多,眼神快,舌头活。八哥把他们分做两拨,一拨守在码头,只要见南来北往买卖纸笔墨砚的,上船就谈,货好就买,跟手就卖。有时打这船买货,卖到那船,掏了这舱填那舱,空着手去,拿着钱回来。另一拨人盯住大宅大院文人墨客官府衙门,缺嘛送嘛少嘛添嘛。人不贪懒,赚钱不难。多年冷清赛古庙的铺子,这下算盘珠劈啪响得不抬闲,天天柜台场面用不着拿鸡毛掸子弹灰,都叫客人袖子袍子擦得光板亮,天天打早到晚斟茶倒水迎客送客说话陪笑,累得九九爷夜里浑身散架腿肚子转筋,还笑。两小伙计闲惯了,顶不住劲儿。尤其影儿那小子,得机会就到后头找精豆儿说惹惹恨惹惹骂惹惹。这叫:坏了没人说,好了有人骂。换句话叫:有骂就好,没骂就糟,不好不讲乱糟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