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阴长阳消
九九爷打十三岁就进黄家,六十有八,比二爷还长十岁,瞧过二爷尿裤,看过二奶奶进门那两天哭天抹泪撒大泼。这老宅院出哪门进哪门,当初哪间房子许进哪间不许进哪间干嘛用哪间住过谁谁住过,全在他肚子里。惹惹离开这宅子时年岁虽也不小,可他记粗不记细,又在外折腾多年,新事压旧事,旧事赛旧画,早就糊涂了。九九爷则不然,没新事,记旧事,连哪扇门拉手嘛样的,嘛时候坏的,又换个嘛样的,都记得牢牢,好赛他耳朵坏了,换的耳朵。
九九爷提一大串铜钥匙走在前,惹惹陪蓝眼随在后。没在里院走,拨头回到影壁前,往西到头,一道门关着,挂条长锁,摘一把钥匙捅进去,用劲拧弯,锁舌头才“咯”地弹开。门轴快锈死,惹惹掉过屁股顶,吱扭扭才开,进去一瞧,打南向北好长好直好深一条走道,看不见地砖,满是没脚没膝的野草,长短足有几十丈。好赛进了深山古道。两边高墙,一道道院门,全赛死人的嘴,闭着。
“这是西跨院,大少爷没离开这宅院时,这西院就没人住了。至少十年没人进来过……。”九九爷说。
蓝眼没言语。九九爷打开正把着西南角的头道院门,里头的荆条蒿草足有一尺高,甭说进人,脚也插不进去。虫飞蝶舞,反添凄凉。几间房门窗有开有闭,窗纸给风扯去,里头一码漆黑,冒冷气。惹惹不觉一步退到蓝眼身后,赛怕那鬼钻出来。九九爷说:
“这是经房。当初办丧事和尚老道念经的地界儿。老太爷和老爷做古时候,打大悲院请来和尚就在这儿做的道场……”
“归西之路,正好念经。”蓝眼说罢转身出来。
进一道月亮门,也是破门烂窗歪梁斜柱碎瓦败墙废井死树,横竖扯的蜘蛛网反照阳光,锃亮银亮贼亮。木头上的油漆快掉光,却还看得先前都是朱红大漆。惹惹说;
“我姑姑出嫁时,好赛就在这儿办的喜事。”
九九爷露出笑颜,愈笑脸上摺子愈多。他说:“太少爷记性真不赖。这叫鸳鸯房,门叫鸳鸯门。姑爷来串门都住在这儿。那时候,柱子上挂着金漆大匾,房檐下悬着水晶玻璃凤尾灯,四月里满院子海棠花……唉!”说到这儿,脸耷拉下来,一脸摺子赛掉在地上。
蓝眼没吭声,上下左右看一眼,扭身出门。
下一道院,推开门,一片黑拥上来,赛进了夜里。惹惹说:
“这就是那年着火烧的这房子吧!”
“可不是,好没眼儿,自个愣烧起来。幸亏离着展家花园涌济水会近,来的快,邻居们使挠勾上手就把房顶掀了,要不非把前后几个院子连上不可!”九九爷说,“那天大火苗龙赛地往天上蹿,火星子直往你二婶房顶上掉。多亏头三天连下大雨,房子精湿,没烧起来,可这院子烧得净净光。两屋子书,一张纸也没剩下。原先这是老爷老太爷念书的屋子。那时候嘛样?几十亩房子院子,看不见一粒尘土。上下人都穿得整整齐齐,头是头,脚是脚。一次我裹腿的人字儿打歪了,老太爷叫我解开重缠。一张带字的纸也不准往地上扔。每道院都有个字纸篓,带字的废纸扔在里头。隔七天,崇文会派人来敛走。那是嘛规矩?家能不旺,业能不兴?现在算完啦,主仆不分,上下颠倒,甭提崇文会的字纸篓,您瞧瞧茅坑去,旧书都擦屁股了。洋人一句话,赛过县衙门的告示,国破家败,不闹鬼闹嘛?”
惹惹耳听九九爷说话,眼睛却瞅着书房廊柱上的木头对联。对联板子烧糊,费半天劲才念出一句:
“文心活泼认源头。这是下联,上联一个字儿也认不出来了。”
九九爷立即说道;
“上联是,‘学端品详由正路’。书房门两边也挂一副对联,烧没了。上头是,‘潇洒谢红尘满架图书朝试笔,光明生玉案一窗明月夜鸣琴’。”
惹惹大眼睁圆,叫道:
“九九爷好记性呀!”
九九爷说:
“哪是记性好,老太爷那时候,每道门上都有对联,不单这些正房,连厨房库房前后门上全有,写着处世做人的道理,我们这些下人个个都得会背。哪赛灯儿影儿他们,嘛都不懂,天天混日子。要赶上老太爷在,还不使棍子赶走!门房的对联写着‘常将勤补拙,勿以诡为能’。就是训戒我们的话。厨房门上写着‘烟火但期一家处,子孙维愿世同居’。你去问马妈,她一准还记得。后门外边的对联是‘光前已振家声久,裕后还留世泽长’,如今后墙一塌,对联不知叫谁扛走烧火。记得这对联恐怕就我一人了。”
惹惹才要接茬说话,忽瞧蓝眼不见,走出院子,只见他站在走道顶头一扇门前等着。九九爷忙去换把钥匙打开门,原来是废弃的后花园。水池早干成大土坑,假山上的珊瑚石,不知给谁推得东倒西歪,山头一座破亭子,一根柱子断掉,那伞赛的亭盖居然叫三根柱子撑着,歪得要倒,只是没倒。几棵大树老树都是半死不活。一棵老槐树已然枯死,光剩下骨头架子,干树叉张牙舞爪;一棵大榆树叫雷劈了一半,半死半伤半活半衰,正在倒气儿;一棵柳树躺下来,柳条垂不成,在地上爬;一棵梧桐干脆趴在地上,新叶赛落叶;两棵柏树好赛两长虫,拧成麻花,不知谁要把谁缠死。九九爷手指山上那亭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