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天花乱坠
一
在我的童年印象里,凡是有一条好嗓子的女人,必定一脸大麻子,或者说凡是一脸大麻子的女人,必定有一条好嗓子。当然她的面部轮廓是很好的,如果不是麻子,她肯定是个美女。当然她的身体发育也是很好的,如果遮住她的脸,她肯定是个美女。
有一年春节前夕,青岛的歌舞团下来慰问他们的知青,到我们这里来演出革命现代舞剧《沂蒙颂》。露天的舞台搭在一座小山下,舞台上铺上了崭新的苇席。还特意从公社驻地牵来了一条电线,电线上结了一个大喇叭两个大灯泡,就像一根藤上开了一朵喇叭花结了两个放光的瓜。演出定在晚上,但刚吃过午饭山坡上就钉满了人。舞台前的平地上人更多,闹闹哄哄,拥拥挤挤,活活的就是开水锅里煮饺子。到了傍晚,人更多,全公社的贫下中农和地富反坏右的子女都来了。地富反坏右分子不准来。怕他们趁机搞破坏,便将他们集中到生产队的猪圈里,由手持红缨枪的民兵看守着。演出一开始,民兵们也忍不住了,有的爬到树上,有的爬到房顶上,往舞台的方向看,看不明白,就听音乐。电流一通,电灯就放了光,照耀得天地通明,远看还以为起了一把大火。电喇叭哧啦啦地一阵响,一个青岛来的大胖子上台讲话,拖着长腔,很是张狂。大胖子讲完话下去了。公社的那个小瘦子上来讲话。小瘦子讲完话下去了。一个知青代表上来讲话。知青代表下去了。终于都下去了。音乐起,像刮风一样,呜呜地响。演出开始了。先是出来几个人在舞台上蹦蹦跳跳,个个活泼,劈腿下腰,一蹿老高,男的像猿猴,女的赛花豹。他们在舞台上蹦来蹦去,打着各种各样的手势,看得我们眼花缭乱,脑袋发晕。但他们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候看到他们的嘴唇打哆嗦,好像那话就到了唇边,但最终还是什么也不说。我们起初还觉得新鲜、惊奇,但渐渐地就生出厌烦来。青年们另有关注点,馋得口水流过下巴,但老人和孩子,就齐声抱怨,说这青岛怎么派来一群哑巴,比比划划的,什么意思嘛!就算我们听不懂青岛话,懒得给我们说,但他们的知青总能听懂青岛话吧?大老远地跑了来装哑巴,真他娘的不像话!正当我们失望到极点时,突然从舞台后边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声音。俺的个娘,可了不得了!我们兴奋无比,当然也吃了一惊。旁边那些有文化的人就说:听,幕后伴唱!在幕后伴唱的那个女高音激起了我们无穷无尽的联想。她的嗓子实在是太好了,太美妙了,我们活了十几岁,还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好听的声音。人的嗓子,怎么能发出如此美妙的声音呢?不像公鸡打鸣,也不像母鸡下蛋;不像鲜花,也不像绿草;不像面条,也不像水饺;比上述的那些东西都要好听好看好吃。难道我们听见的都是真的吗?能发出这种声音的女人会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在幕后高声唱道:
“蒙山高,沂水长,我为亲人熬鸡汤……”几句歌儿从幕后升起来,简直就是石破天惊,简直就是平地一声雷,简直就是“东方红”,简直就是阿尔巴尼亚,简直就是一头扎进了蜜罐子,简直就是老光棍子娶媳妇……百感交集思绪万千,我们的心情难以形容。这时候舞台上的戏也好看了,那个穿着红棉袄绿棉裤的小媳妇也活起来了,她打着飞脚,模仿着一把把往灶里填柴的样子,后边伴唱道:“加一把蒙山柴炉火更旺……”她用脚尖点着地走路,拿着个大水瓢,一趟趟地往锅里倒水,后边伴唱道:“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长……”
第二天,我们一到学校,议论的必然是头天夜里看到的演出,看电影是这样,看舞蹈也是这样。那时候我们的文化生活虽然没有现在丰富,但印象极其深刻,看一次胜过现在一百次。现在的人是用皮肉看演出,当年我们是用灵魂看演出。大家议论最多的毫无疑问是那个幕后伴唱的女高音,竟然就有人说了: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一脸黑麻子,非常难看,但她的嗓子是一等一的好,是无法替代的好,全青岛找不到第二个,于是就给她安排了一个幕后伴唱的角色,这也算是废物利用吧。张小涛说他到后台去看过,说那个女人坐在一把椅子上,身上裹着一件军大衣,戴着一个大口罩,把大部分的脸都遮了,只露出两只眼,目光十分严肃,谁都不敢惹她的样子。说轮到她伴唱了,就慢吞吞地站起来,从耳朵上摘下口罩带子,露出了半个脸,脸上一片黑麻子,嘴很大——这是一个伟大发现,唱歌的或是唱戏的,绝对找不到一个樱桃小口,一个个都是血盆大口——然后她张嘴就唱,没有一点点预备动作,譬[pì]如清理嗓子运气什么的。我们学校的音乐教师唱歌之前,一般地都需要十分钟的准备时间,就像运动员上场之前的热身运动,伸伸腿,抻抻腰,呜呜啦啦,一般地还要喝上几口胖大海。那是一种中药,据说对嗓子特别地保养,即便你是个天生的公鸭嗓子,喝上几口,嗓门立刻就变得像小喇叭一样,哇哇的,特别嘹亮,特别清脆,无论唱多么高的高音,哪怕比树梢还要高,都不在话下。还是说那个女大麻子,人家张口就唱,那条嗓子,光滑得像景德镇的瓷器,连一点儿炸纹都没有,简直是绝了后了,盖了帽了,没法子治了,只能用天生地养来解释了,除此之外别无解释。后来我进了也算是文艺界,见了一些唱歌的,听了一些别人封的或者是自己吹的金嗓子银嗓子,但都比不上三十年前青岛歌舞团下来慰问他们的知青演出革命现代舞剧《沂蒙颂》时在寒冷的露天幕后披着军大衣戴着大口罩身材高大健壮皮肤黝黑一脸大麻子的那个女人的嗓子好。那个嗓门气冲牛斗的青岛的大麻子女人,你如今在哪里?如果一个人真的有来生,我一定要去苦苦地追求你,就像资本家追求利润一样,就像政治家追求权力一样,就像那个先被财主的女儿追求后来又转过来追求财主的女儿的黑麻子皮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