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
四月一日下午,侯七从西单地铁站钻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了太阳。它有点大,有点红,正沿着几座高楼间的缝隙下落。侯七已经好几年没沿长安街走过,每次去单位上班时都是坐地铁在地下穿行,所以他不知道太阳摩擦着的那几座高楼的名字。侯七从自行车堆里认出了自己的自行车。他的自行车很破,敢整天扔在地铁站的自行车几乎没有一辆不破的。车锁也是坏锁,戳了三分钟它才不情愿地开了。取了车,推着走了十几步,然后瞅个空子,笨拙地骑上去,正要随着车流穿越长安街回家,就听到从西边传来一阵喧哗。侯七侧目西望,猛然看到……
还是先说说侯七上班的情况吧。这一天其实也没正经干活,上午一到办公室,就听到同事们又在谈论日全食与海尔波普彗星的事。侯七说这日全食与海尔波普彗星不是去年已经出现过吗?同事们说你真是老糊涂,你一点都不关心天下大事,难道去年出现过的事今年就不能出现了吗?在他们的批评声中,侯七诺诺连声,自己承认糊涂,昏聩,已经基本上被日新月异的社会淘汰。见侯七检讨得真诚,那个穿着一条背带裤、上身特长、双腿特短的姑娘,递给他一块用墨汁涂黑的玻璃,然后对那几个男青年说:“老侯同志基本上还是个好同志,你们不许骂他了!”那几个男青年说:“我们骂他是因为爱他,你说对不对老侯?”侯七连声说对。然后他们就大声地议论起外星人的问题,听得侯七神魂颠倒,如醉如痴。九点整,小青年们说:“时辰到了!”侯七拿起黑玻璃,跟着进步的青年,沿着曲折的楼梯爬到楼顶上。原以为会看到辉煌无比的天文奇观,但除了一个无精打采的太阳和一个更加无精打采的破风筝,别的啥也没看到。不单是侯七,大家都感到很失望。据说那海尔波普彗星下次露面要两千三百年后,而上溯两千三百年连秦始皇的爷爷都没出生,一时竟感到灰心丧气,本来要写一篇关于观彗星的文章,也就不写了。中午吃了一碗韭菜炒猪血,几个热爱侯七的青年还捏着他的鼻子灌了一碗啤酒。下午接着议论日全食与彗星,熬到五点,下班,走一里路,到了地铁站,钻下去,像一只小耗子,人贵有自知之明,侯七想,其实我哪里能比上一只小耗子?地铁车厢里,有人坐着,有人站着,站着的比坐着的多。到了复兴门,哗啦啦下去许多人,零落落上来几个人,这时坐着的与站着的差不多。侯七抢了一个座,坐了几分钟,车内的广播说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就要到了。终点站说到就到了。侯七跟着人们下车,往前走一百米,坐三分钟电梯,爬五十四级台阶,一抬头侯七就看到了太阳。看到它时,侯七自然想起了去年它被月亮温存了一会儿的事。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刚才说过了……侯七侧目西望,猛然看到——
一个身穿红裙的少妇,骑着一头油光闪闪的驴,黑驴,小黑驴,旁若无人地闯了红灯,从几乎是首尾相连的汽车缝隙里穿越马路。在骑驴少妇的身后,紧跟着一个骑马男子。那男人披挂着银灰色的盔甲,胸前的护心镜闪烁着刺目的白光。他那个浑圆的头盔上竖着一个尖锐的枪头,枪头上高挑着一簇红缨。他的左手揽着马缰,右手握着一枝木杆的长矛,矛尖当然也是闪闪发光。他胯下那匹马是匹纯粹的白马,美丽的白马,雄伟的白马,骄傲的白马,它完美得过了分,令人怀疑它的真实性,简直就是“白马非马”。它昂着白瓷般的头,昂头必然地就扬起了脖子。这形态让侯七立即就联想到了天鹅。它迈着优雅的小碎步,从容不迫地紧跟着黑驴穿越马路。因为这是下班时间,车像拥挤的羊群,所以车速无法快,车速不快,刹车声就不刺耳,尽管一男一女一马一驴闯了红灯,也没发生车辆追尾现象。而且一向牛气冲天的司机们表现出了极好的修养,没有一个骂人,也没有一个操起刀子杀人,他们甚至连喇叭都没按。他们脚踩着车闸,让马达平缓地运转着。他们摇下了车窗玻璃,探出头,看着正在穿越马路的牲口和人。他们的神色都很平静,有的人还面带微笑。十字路口正中岗台上的那个年轻的警察呆呆地看着,嘴巴没有说话,手也没做动作。大家就这样很平静很肃穆地看着一驴一马驮着一男一女穿过了马路。
汽车的队伍没乱,自行车的队伍却大乱了。因为大家都歪着头看景,一辆车倒下去,就有几十辆车倒下去。但这天骑自行车的人也表现很好,大家都很克制,很宽容,没人骂娘,也没人吵架,当然更没人动刀子。那个漂亮的小警察对倒在地上那片自行车挥着手,动作很轻柔,满怀着善意,令侯七感动,心里热乎乎的。大家扶起车,有继续穿越马路的,有掉回头往回走的。往回走的意图十分明显:想去追踪那一男一女一马一驴。侯七犹豫片刻,也调头返回,北京人爱看热闹,侯七也沾染上了这毛病,或者说是爱好。此时那马那驴已经到了鸿宾楼门前,侯七紧蹬车子,飞快地赶上去。车子非常多,骑车人的肩膀几乎碰着肩膀。大家尽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好像变成了一个整体。侯七有幸被挤在最前排,与那匹白马丰满的臀部仅距一米,只要把脚踏子用力一蹬,自行车的前轮肯定要撞到马腿上。那样会发生什么后果侯七不知道,当然侯七的车技保证了绝不会发生这种不幸。侯七无暇去多看左右的骑车人,别人也一样,人们调回头不回家为的就是看马看驴看马上的男人和驴上的女人。当然如果仅有一个骑马的男人,不管那马是多么样的完美无缺,人们,起码是侯七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兴趣。人们,起码是侯七,主要的想看那个骑驴的女子。如果那骑驴的女人很老了或者很丑,人们,起码是侯七,也不会有这样大的兴趣。就在刚才的一转头间,人们,起码是侯七,感到眼前一片红光闪烁,黑暗的心灵深处出现一道耀眼的光明,就像日全食食甚之后的贝利珠。
遗憾的是那女人不回头,她好像并不知道侯七们尾随在她身后,或者是她根本就没把侯七们看在眼里。侯七只能看到她的背和她的侧面,只能看到小黑驴的臀和它的侧面。尽管红墙外边的玉兰花已经花蕾丰满,个别的花蕾也已经开绽,变成了花朵,但天气还是很凉,侯七穿着毛衣毛裤,有的人还穿着羽绒服,但那驴上的女子竟然只穿着一条单薄的红裙。那红裙是用绸子缝成的,绸子是好绸子,朦胧地透着明,人们,起码是侯七很喜欢这朦胧的透明。借着阳光,侯七看到了她的应该是粉红色的皮肤,肩是那种溜溜的肩,腰是那种细细的腰,严格地说也不是水蛇腰,水蛇腰是没骨的,她的腰却挺得很直。她的脖子当然很长,当然不粗。她的后脑袋很圆,头发嘛,也很繁茂。头发的颜色基本上是黑的,但中央一撮却是红的,不是纯粹的红,说是金黄也可以。她的耳朵很白,让侯七想起“耳白于面名满天下”的话。她的耳朵垂上有扎过眼的痕迹,但她没戴耳环耳坠什么的。她的左耳后边,有一颗像绿豆那般大小的黑痣,侯七忘了相书上对女人耳后的痣是怎么说的了。她骑的是一匹光腚驴,也就是说那驴背上既没鞍子也没搭上条褥子或是毛毡什么的。骑着这样的光腚驴是舒服还是不舒服当然只有她知道。她的腰里还扎着一条棕色的皮带,是羊皮的还是牛皮的侯七分辨不出,但肯定是条真皮的不是一条人造革的,这一点侯七敢肯定。皮带上,挂着一柄短剑,侯七看不到剑锋,只能看到剑柄和剑鞘。剑柄侯七敢说是象牙的,上边还镶着几颗宝石,侯七不认为这样的一个女人会佩戴一把镶彩玻璃的剑。剑鞘是棕色的,应该也是兽皮的,上边也镶着钻石。她的双腿紧紧地夹着驴腹,如果她给驴佩上鞍鞯,她就不必紧紧地夹驴腹。因为是一头小黑驴,她又是个高个子女人,所以她的双腿几乎垂到了地面。如果她想下驴,会十分方便。她的胳膊也是长的,红袖肥大,露出一双玉腕,腕上套一只碧绿的玉镯子,也许是翡翠镯子。驴不能算胖,但也不能算瘦,虽然个头小,但走起来很快,驮着一个女人并没让它很吃力。它的速度侯七估计大约在每小时十五公里左右。这在下午六点多钟的长安街上算得上是行云流水。转眼间侯七们就跟随着她到了六部口,正碰上红灯,侯七本能地捏了一下车闸,车晃了晃,险些歪倒。借着这机会,那匹白马驮着骑手,蹿上去几步,硕大的马脑袋,在黑驴的屁股上方摇摇晃晃。马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驴臀,驴却毫无反应。马上的骑士,身体僵硬,活像个木偶。他的头盔是那种带面罩的,有点像节日里使用的大头娃娃面具。无论是从正面还是侧面,都看不到他的脸,但能看到他的黑洞般的眼窝和从他的鼻孔里伸出来的那两撮黑毛。夕阳照耀着他的盔甲,放射出一种含情脉脉的橘红色,一摊鸟屎从天而降,落在他的头盔上,发出“啪嗒”一声响。侯七听人说鸟屎落到头上没有好运气,但骑士并不在意,骑自行车尾随着他的众多市民也没有在意。原以为她们会再次闯红灯,但出侯七意料的是那女子竟在红灯亮起时勒住了驴缰绳。驴停,马跟着停。马低下头,翻着粉唇,嗅着驴的屁股。嗅一下,就把头扬起来,屏住呼吸,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幻想。黑驴的尾巴在微微地颤动。驴上的女子回头与马上的男人低声说了一句话。她的话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跟外语差不多,也许有人听懂了,反正侯七没有听懂。她的回头让侯七们这些追随者十分兴奋。她的确非常美丽。侯七顾不上去仔细地看她脸上的部件,当然没法子鼻子眼睛地描写,她的美丽像一道灿烂的阳光,时髦地说像“一道靓丽的风景”,把人们,起码是把侯七彻底征服了。可惜好景不长,她说完那句话,就把头扭了回去。骑车人左顾右盼,你看看侯七,侯七看看你,好像都想说点什么,但谁也没说出什么。其实大家的意思大家都很清楚,大家都想感叹一声,为了她的美丽。侯七们在长安大道上发现了她和她的随从,心里边惊讶不已,但人家却十分坦然,人家根本就没把侯七们放在眼里。这时候,站在安全岛上的那个警察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向侯七们这边。他指的肯定是骑驴骑马的人,可见警察也认为这两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站在安全岛下的一个上了年纪的警察小跑步过来,一辆桑塔纳轿车险些撞了他的腰。他顾不上收拾桑塔纳,直对着侯七们跑来。当他跑到黑驴面前,举手敬礼时,黄灯跳了一下,绿灯随即亮了。那女子一驴当先,驴后是马,马后是自行车,像一股汹涌的潮水,冲过了斑马线。那位警察大声喊叫着,身体宛如一个陀螺,滴溜溜地旋转着,那样子的确有点儿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