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二十八
早晨我醒来你已不在房间。海边的阳光把你抛在梳妆凳上的丝袜睡袍照得光灿明烈,仿佛马上就要燃烧起来。
但我知道你一定在窗前伫立了很久,垂着流苏的窗帘上还留着你身体的温馨。你要看暮色,又要看日出,你的眼睛似乎一天到晚在追寻太阳。你使我想起中国大陆在那恐怖的“红海洋”中像霉菌一样生长在墙壁和玻璃窗上的无数向日葵。怪不得昨夜在做爱时我突然有一种想把你摧毁的疯狂。
我赤裸着上身走到窗前,我点上一支烟用闲情来看你。你的闲情落入了我的闲情之中。你看,世界就是如此可笑。
你身穿一身黑衣裳坐在海滩上,在白色的沙和白色的浪花中间。我在十二层楼的高度望下去你犹如一块小小的礁石。多么美丽的高度!我想一下子投身到从起点到你那里的全过程,在永恒的一刹那中充分享受风的魅力,然后,把你砸碎。
当我们都粉身碎骨之后便分不出你我。
因为我知道你又坐在那里品味孤独和寂寞,你不是要逃避和排遣孤独而是在刻意追求它;因为我知道我并没有安慰住你你也没有安慰住我,交欢的那一瞬间过去我们又各分东西,我们合在一起只有双方都被砸得粉碎。
我知道这点是因为我昨天晚上或是今天凌晨曾经醒来,管它是晚上是凌晨并不重要,总之,我看见了极好的月光。
除了月亮便没有别的东西,除了涛声便没有别的音响。我弄不清楚是自己死了还是世界死了。
月亮在我眼前越来越大,它上面的斑纹搅得我心烦意乱。冰块一样的月光压在我胸口上,震耳的涛声逼得我无处可藏。我在心里拼命地喊:“完了!”我不害怕死,但害怕恐惧。最害怕的是恐惧着,又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一会儿一切都平息了下去。我想扭过头看你们月光不让我扭头,我只能怔怔地盯着月亮。在月亮的裹抱中我失去了身躯,失去了阳具,只剩下一对眼睛。我的眼睛和月亮贴到了一起。我开始意识到我的恐惧是因几个小时前我们那次成功的做爱所致。不管是和你,和其他女人做爱以后都会想起那天的死亡,尤其是在月明之夜。
那天晚上我睁开眼便看见月亮。
月亮镶在窗户中间一个方棂子里一动不动。窗户的式样古老,有一种古典剧布景的风格,所以我以为我是回到了中世纪或是真来到阎罗王的殿堂。
糊窗户的破报纸一下一下地扇着月亮。月亮的脸上像虱子一样爬满大大小小的铅字,有一个红得透明的大字我看出来是个“跃”。一会儿,风停了,破报纸都疲沓下来。抖落了铅字的月亮分外光洁,可是却显出一种悲哀的表情向我慢慢飘来。那组成方棂的四根烂木头也渐渐化进了月光之中。
我盯着鼻尖上的月亮看了好半天,仍然弄不明白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四周没有丝毫声响,我只听见月亮在轻微地呼吸。我慢慢把目光向下移。我记得在月亮下面是一堵墙,黑影里好像还蹲着几个人。我再细细地看了看方知那是我的错觉。我总是把墙、黑影和蹲着的人联在一起。那是监狱里常见的景象。一会儿我看清了墙上那张由无数条鞭子结成的蜘蛛网在月光下泛起湖水的波浪。
随即我看到了一只脚,直挺挺地扎在月亮上。那五根精瘦的脚趾头大张开,正准备把月亮踩到脚底下。月光透过它五块破裂的脚趾甲,我能看见那里面藏着地球上的烂泥巴,好像他是刚从水稻田里爬上来就急急忙忙要往月亮上走,连脚都来不及擦一擦。这时有一个声音告诉我,直挺挺的脚就意味着死亡。这是谁的声音?不管什么死亡不死亡,我抬起手想摸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