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第三章
第三章
也许因为战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 那年春天,所候特别好。这春所鼓动得人心像婴孩出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 机透芽的痛痒。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 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 发泄。春来了只有向人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 件,添了孕妇。最后一桩倒不失为好现象,战时人口正该补充。但据周太太说,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阳寿未尽,抢着投胎,找足前生年龄数目,只怕将 来活长。
这几天来,方鸿渐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 鸟叫,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长升上去。可是这欢 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烈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 失的无名怅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 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他自觉这种惺忪迷怠的心绪,完全像填词里所写幽 闺伤春的情境。现在女人都不屑伤春了,自己枉为男人,还脱不了此等刻板情感 ,岂不可笑!譬[pì]如鲍小姐那类女人,决没工夫伤春,但是苏小姐呢?她就难说了 ;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美人模型。船上一别,不知她近来怎样。自己答应过去看 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实在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 缺乏了!好比睡不着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片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服。
方鸿渐到了苏家,理想苏小姐会急忙跑进客堂,带笑带嚷,骂自己怎不早去 看她。门房送上茶说:“小姐就出来。”苏家园里的桃花、梨花、丁香花都开得 正好,鸿渐想现在才阴历二月底,花已经赶早开了,不知还剩些什么,留作清明 春色。客堂一扇窗开着,太阳烘焙的花香,浓得塞鼻子,暖得使人头脑迷倦。这 些花的香味,跟葱蒜的臭味一样,都是植物气息而有荤腥的肉感,像从夏天跳舞 会上头发里发泄出来的。壁上挂的字画里有沈子培所写屏条,录的黄山谷诗,第 一句道:“花气薰人欲破禅。”鸿渐看了,会心不远,觉得和尚们闻到窗外这种 花香,确已犯戒,与吃荤相去无几了。他把客堂里的书画古玩反复看了三遍,正 想沈子培写“人”字的捺脚活像北平老妈子缠的小脚,上面那样粗挺的腿,下面 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顿,就完事了,也算是脚的!苏小姐才出来。她冷淡的笑容,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拉拉手,就:“方先生好久不见,今天怎么会来?”鸿 渐想去年分别时拉手,何等亲热;今天握她的手像捏着冷血的鱼翅。分别时还是 好好的,为什么重见面变得这样生分?这时候他的心理,仿佛临考抱佛脚的学生 睡了一晚,发现自以为温熟的功课,还是生的,只好撒谎说,到上海不多几天,特来拜访。苏小姐礼貌周到地谢他“光临”,问他“在什么地方得意”。他嗫嚅 说,还没找事,想到内地去,暂时在亲戚组织的银行里帮忙。苏小姐看他一眼道 :“是不是方先生岳家开的银行?方先生,你真神秘!你什么时候吃喜酒的?咱 们多年老同学了,你还瞒得一字不提。是不是得了博士回来结婚的?真是金榜挂 名,洞房花烛,要算得双嘉临门了。我们就没福气瞻仰瞻仰方太太呀!”
方鸿渐羞愧得无地自容,记起《沪报》那节新闻,忙说,这一定是从《沪报 》看来的。便痛骂《沪报》一顿,把干丈人和假博士的来由用春秋笔法叙述一下 ,买假文凭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认干亲戚是自己的和同随俗。还说:“我看见那 消息,第一个就想到你,想到你要笑我,瞧不起我。我为这事还跟我那挂名岳父 闹得很不欢呢。”
苏小姐脸色渐转道:“那又何必呢!他们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当然只知道 付了钱要交货色,不会懂得学问是不靠招牌的。你跟他们计较些什么!那位周先 生总算是你的尊长,待你也够好,他有权利在报上登那段新闻。反正谁会注意那 段新闻,看到的人转背说忘了。你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 盾得太可笑了。”
方鸿渐诚心佩服苏小姐说话漂亮,回答道:“给你这么一说,我就没有亏心 内愧的感觉了。我该早来告诉你的,你说话真通达!你说我在小节上看不开,这 话尤其深刻。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随便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譬如贪 官污吏,纳贿几千万,而决不肯偷人家的钱袋。我这幽默的态度,确不彻底。”
苏小姐想说:“这话不对。不偷钱袋是因为钱袋不值得偷;假如钱袋里容得 几千万,偷了跟纳贿一样的安全,他也会偷。”可是她这些话不说出来,只看了 鸿渐一眼,又注视地毯上的花纹道:“亏得你那玩世的态度不彻底,否则跟你做 朋友的人都得寒心,怕你也不过面子上敷衍,心里在暗笑他们了。”
鸿渐忙言过其实地担保,他怎样把友谊看得重。这样谈着,苏小姐告诉他,她父亲已随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里只剩她母亲、嫂子和她,她自己也想到内地去。方鸿渐说,也许他们俩又可以同路苏小姐说起有位表妹,在北平他们的母校里读了一年,大学因战事内迁,她停学在家半年,现在也计划 复学。这表妹今天恰到苏家来玩,苏小姐进去叫她出来,跟鸿渐认识,将来也是 旅行伴侣。
苏小姐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唐晓芙。 ”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 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 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 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 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可是从没想 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 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 一个真正的女孩子。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 ;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方鸿渐立刻想在她 心上造个好印象。唐小姐尊称他为“同学老前辈”,他抗议道:“这可不成!你 叫我‘前辈’,我已经觉得像史前原人的遗骸了。你何必又加上‘老’字?我们 不幸生得太早,没福气跟你同时同学,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辈’,就是有意 提醒我是老大过时的人,太残忍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会挑眼!算我错了,‘老’字先取消。”
苏小姐同时活泼地说:“不羞!还要咱们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小方’么?晓 芙,不用理他。他不受抬举,干脆什么都不叫他。”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 余音。许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 在喊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 电影开映前的布幕。他找话出跟她讲,问她进的什么系。苏小姐不许她说,说: “让他猜。”
方鸿渐猜文学不对,教育也不对,猜化学物理全不对,应用张吉民先生的话 道:“Search me!难道读的是数学?那太利害了!”
唐小姐说出来,原来极平常的是政治系。苏小姐注一句道:“这才利害呢。 将来是我们的统治者,女官。”
方鸿渐说:“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实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 腕,女人生下来全有。女人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上添花了。我在 欧洲,听过Ernst Bergmann先生的课。他说男人有思想创造力,女人有社会活动 力,所以男人在社会上做的事该让给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里从容思想,发明 新科学,产生新艺术。我看此话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 成功,都得学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戏剧全是反串。”
苏小姐道:“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论,你就喜欢那一套。”
方鸿渐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识抬举,好好请她女子参政,她倒笑我故 作奇论!你评评理看。老话说,要齐家而后能治国平天下。请问有多少男人会管 理家务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说大丈夫要治国平天下,区区家务不屑 理会,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盖个屋顶。把国家社会全部交给女人有许多好 处,至少可以减少战争。外交也许更复杂,秘密条款更多,可是女人因为身体关 系,并不擅长打仗。女人对于机械的头脑比不上男人,战争起来或者使用简单的 武器,甚至不过揪头发、抓头皮、拧肉这些本位武化,损害不大。无论如何,如 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时候她们忙着干国事,更没工夫生产,人口 稀少,战事也许根本不会产生。”
唐小姐感觉方鸿渐说这些话,都为着引起自己对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说: “我不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还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话。”
苏小姐道:“好哇!拐了弯拍了人家半天的马屁,人家非但不领情,根本就 没有懂!我劝你少开口罢。”
唐小姐道:“我并没有不领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 是学算学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议论,说女人是天生的计算动物。”
苏小姐道:“也许说你这样一个人肯念算学,他从此不厌恨算学。反正翻来 覆去,强词夺理,全是他的话。我从前并不知道他这样油嘴。这次同回国算领教 了。大学同学的时候,他老远看见我们脸就涨红,愈走近脸愈红,红得我们瞧着 都身上发难过。我们背后叫他‘寒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 学生距离的远近,真好玩儿!想不到外国去了一趟,学得这样厚皮老脸,也许混 在鲍小姐那一类女朋友里训练出来的。”
方鸿渐慌忙说:“别胡说!那些事提它干吗?你们女学生真要不得!当了面 假正经,转背就挖苦得人家体无完肤,真缺德!”
苏小姐看他发急,刚才因为他对唐小姐卖开的不快全消散了,笑道:“瞧你 着急得那样子!你自己怕不是当面花言巧语,背后刻薄人家。”
这时候进来一个近三十岁,身材高大、神气轩昂的人。唐小姐叫他“赵先生 ”,苏小姐说:“好,你来了,我跟你们介绍:方鸿渐,赵辛楣。”赵辛楣和鸿 渐拉拉手,傲兀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幼稚园读 本,问苏小姐道:“是不是跟你同船回国的那位?”
鸿渐诧异,这姓赵的怎 知道自己,忽然想也许这人看过《沪报》那条新闻 ,立刻局促难受。那赵辛楣本来就神气活现,听苏小姐说鸿渐确是跟她同船回国 的,他的表情说仿佛鸿渐化为稀淡的空气,眼睛里没有这人。假如苏小姐也不跟 他讲话,鸿渐真要觉得自己子虚乌有,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或道家“视之不见 ,抟之不得”的真理。苏小姐告诉鸿渐,赵辛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国留学生,本 在外交公署当处长,因病未随机关内迁,如今在华美新闻社做政治编辑。可是她 并没向赵辛楣叙述鸿渐的履历,好像他早已知道,无需说得。
赵辛楣躺在沙发里,含着烟斗,仰面问天花板上挂的电灯道:“方先生在什 么地方做事呀?”
方鸿渐有点生气,想不理他不可能,“点金银行”又叫不响,便含糊地说: “暂时在一家小银行里做事。”
赵辛楣鉴赏着口里吐出来的烟圈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国 学的是什么呀?”
鸿渐没好气道:“没学什么。”
苏小姐道:“鸿渐,你学过哲学,是不是?”
赵辛楣喉咙里干笑道:“从我们干实际工作的人的眼光看来,学哲学跟什么 都不学全没两样。”
“那么提赶快找个眼科医生,把眼光验一下;会这样东西的眼睛,一定有毛 病。”方鸿渐为掩饰斗口的痕迹,有意哈哈大笑。赵辛楣以为他讲了俏皮话而自 鸣得意,一时想不出回答,只好狠命抽烟。苏小姐忍住笑,有点不安。只唐小姐 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悠远淡漠地笑着。鸿渐忽然明白,这姓赵的对自己无礼,是 在吃醋,当自己是他的情敌。苏小姐忽然改口,不叫“方先生”而叫“鸿渐”,也像有意要姓赵的知道她跟自己的亲密。想来这是一切女人最可夸傲的时候,看 两个男人为她争斗。自己何苦空做冤家,让赵辛楣去爱苏小姐得了!苏小姐不知 道方鸿渐这种打算;她喜欢赵方二人斗法比武抢自己,但是她担心交战得太猛烈 ,顷刻就分胜负,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边就不热闹了。她更担心败走的偏是方 鸿渐;她要借赵辛楣来激发方鸿渐的勇气,可是方鸿渐也许像这几天报上战事消 息所说的,“保持实力,作战略上的撤退。”
赵辛楣的父亲跟苏文纨的父亲从前是同僚,民国初元在北京合租房子住。辛 楣和苏小姐自小一起玩。赵老太太肚子里怀着他,人家以为她准生双胞。他到四 五岁时身体长大得像七八岁,用人每次带他坐电车,总得为“五岁以下孩童免票 ”的事跟卖票人吵嘴。他身大而心不大,像个空心大萝卜。在小学里,他是同学 们玩笑的目标,因为这样庞大的箭垛子,放冷箭没有不中的道理。他和苏小姐兄 妹们游戏“官打捉贼”,苏小姐和她现在已出嫁的姐姐,女孩子们跑不快,拈着 “贼”也硬要做“官”或“打”,苏小姐哥哥做了“贼”要抗不受捕,只有他是 乖乖挨“打”的好“贼”。玩红帽儿那故事,他老做狼;他吃掉苏小姐姊妹的时 候,不过抱了她们睁眼张口做个怪样,到猎人杀狼破腹,苏小姐哥哥按他在泥里 ,要抠他肚子,有一次真用剪刀把他衣服都剪破了。他脾气虽好,头脑并不因此 而坏。他父亲信算命相面,他十三四岁时带他去见一个有名的女相士,那女相士 赞他:“火星方,土形厚,木声高,牛眼,狮鼻,棋子耳,四字口,正合《麻衣 相法》所说南方贵宦之相,将来名位非凡,远在老子之上。”从此他自以为政治 家。他小时候就偷偷喜欢苏小姐,有一年苏小姐生病很危脸,他听父亲说:“文 纨的病一定会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该有二十五年‘帮夫运’呢。”他武断苏小 姐命里该帮助的丈夫,就是自己,因为女相士说自己要做官的。这次苏小姐初到 家,开口闭口都是方鸿渐,第五天后忽然绝口不提,缘故是她发见了那张旧《沪 报》,眼明心细,注意到旁人忽略的事实。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 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 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日。他最擅长用外国话演说,响亮流利的美国话像天心里转 滚的雷,擦了油,打上蜡,一滑就是半个上空。不过,演讲是站在台上,居高临 下的;求婚是矮着半身子,仰面恳请的。苏小姐不是听众,赵辛楣有本领使不出 来。
赵辛楣对方鸿渐虽有醋意,并无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无礼,是学 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接见小国外交代表开谈判时的态度。他想把这种独裁者的威风 ,压倒和吓退鸿渐。给鸿渐顶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国统领的拍桌大吼,或德国 元首的扬拳示威。辛而他知道外交家的秘诀,一时上对答不来,把嘴里抽的烟卷 作为遮掩的烟幕。苏小姐忙问他战事怎样,他便背诵刚做好的一篇社论,眼里仍 没有方鸿渐,但又提防着他,恰像慰问害传染病者的人对细菌的态度。鸿渐没兴 趣听,想跟唐小姐攀谈,可是唐小姐偏听得津津有味。鸿渐准备等唐小姐告辞,自己也起身,同出门时问她住址。辛楣讲完时局看手表说:“现在快五点了,我 到报馆溜一下,回头来接你到峨嵋春吃晚饭。你想吃川菜,这是最好的四川馆子 ,跑堂都认识我——唐小姐,请你务必也赏面子——方先生有兴也不妨来凑热闹 ,欢迎得很。”
苏小姐还没回答,唐小姐和方鸿渐都说时候不早,该回家了,谢辛楣的盛意 ,晚饭心领。苏小姐说:“鸿渐,你坐一会,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讲——辛楣,我 今儿晚上要陪妈妈出去应酬,咱们改天吃馆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点半,请你 们都来喝茶,陪陪新回国的沈先生沈太太,大家可以谈谈。”
赵辛楣看苏小姐留住方鸿渐,奋然而出。方鸿渐站起来,原想跟他拉手,只 好又坐下去。“这位赵先生真怪!好像我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诸 词色。”
“你不是也恨着他么?”唐小姐狡猾地笑说。苏小姐脸红,骂她:“你这人 最坏!”方鸿渐听了这句话,要否认他恨赵辛楣也不敢了,只好说:“苏小姐,明天茶会谢谢罢。我不想来。”
唐小姐没等苏小姐开口,便说:“那不成!我们看戏的人可以不来;你是做 戏的人,怎么好不来?”
苏小姐道:“晓芙!你再胡说,我从此不理你。你们两个明天都得来!”
唐小姐坐苏家汽车走了。鸿渐跟苏小姐两人相对,竭力想把话来冲淡,疏通 这亲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气:“你表妹说话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聪明。”
“这孩子人虽小,本领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呢!”——鸿 渐脸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苏小姐心里酸溜溜的——“你别以为她天真,她才是满 肚子鬼主意呢!我总以为刚进大学就谈恋爱的女孩子,不会有什么前途。你想,跟男孩子们混在一起,搅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念书。咱们同亘的黄璧、蒋孟是 ,你不记得么?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方鸿渐忙说记得:“你那时候也红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种高贵的气派,我们 只敢远远的仰慕着你。我真梦想不到今天会和你这样熟。”
苏小姐心里又舒服了。谈了些学校旧事,鸿渐看她并没有重要的话跟自己讲 ,便说:“我该走了,你今天晚上还得跟伯母出去应酬呢。”
苏小姐道:“我并没有应酬,那是托词,因为辛楣对你太无礼了,我不愿意 长他的骄气。”
鸿渐惶恐道:“你对我太好了!”
苏小姐瞥他一眼低下头道:“有时候我真不应该对你那样好。”这时空气里 蠕动着他该说的情话,都扑凑向他嘴边要他说。他不愿意说,而又不容静默。看 见苏小姐搁在沙发边上的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苏小姐送到客堂门口,鸿渐下 阶,她唤“鸿渐”,鸿渐回来问她有什么事,她笑道:“没有什么。我在这儿望 你,你为什么直望前跑,头都不回?哈哈,我真是没道理女人,要你背后生眼睛 了——明天早些来。”
方鸿渐出了苏家,自觉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气,不是两小时前的春天 门外汉了。走路时身体轻得好像地面在浮起来。只有两件小事梗在心里消化不了 。第一,那时候不该碰苏小姐的手,应该假装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总太心软 ,常迎合女人,不愿触犯她们,以后言动要斩截些,别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 的男朋友很多,也许已有爱人。鸿渐气得把手杖残暴地打道旁的树。不如趁早死 了心罢,给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丢脸!这样惘惘不甘地跳上电车,看 见邻座一对青年男女喁喁情话。男孩子身上放着一堆中学教科书,女孩子的书都 用电影明星照相的包书纸包着。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脸化妆得就像搓油摘粉调 胭脂捏出来的假面具。鸿渐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进之区,中学女孩子已经把门面 油漆粉刷,招徕男人了,这是外国也少有的。可是这女孩子的脸假得老实,因为 决没人相信贴在她脸上的那张脂粉薄饼会是她的本来面目。他忽然想唐小姐并不 十妆饰。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朋友,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新兴趣,发现了新价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挂个鲜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 忽略。唐小姐无意修饰,可见心里并没有男人,鸿渐自以为这结论有深刻的心理 根据,合严密的逻辑推理,可以背后批Q.E.D.的。他快活得坐不安位。电车到站 时,他没等车停就抢先跳下来,险的摔一交,亏得撑着手杖,左手推在电杆木上 阻住那扑向地的势头。吓出一身冷汗,左手掌擦去一层油皮,还给电车司机训了 几句。回家手心涂了红药水,他想这是唐晓芙害自己的,将来跟她细细算账,微 笑从心里泡沫似地浮上脸来,痛也忘了。他倒不想擦去皮是这只手刚才按在苏小 姐手上的报应。
明天他到苏家,唐小姐已先到了。他还没坐定,赵辛楣也来了,招呼后说: “方先生,昨天去得迟,今天来得早。想是上银行办公养成的好习惯,勤勉可嘉 ,佩服佩服!”
“过奖,过奖!”方鸿渐本想说辛楣昨天早退,今天迟到,是学衙门里上司 的官派,一转念,忍住不说,还对辛楣善意地微笑。辛楣想不到他会这样无的抵 抗,反有一拳打个空的惊慌。唐小姐藏不了脸上的诧异。苏小姐也觉得奇怪,但 忽然明白这是胜利者的大度,鸿渐知道自己爱的是他,所以不与辛楣计较了。沈 氏夫妇也来了。乘大家介绍寒喧的时候,赵辛楣拣最近苏小姐沙发坐下,沈氏夫 妇合坐一张长沙发,唐小姐坐在苏小姐和沈先生坐位中间的一个绣垫上,鸿渐孤 零零地近太太坐了。一坐下去,他后悔无及,因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味道,文言 里的雅称跟古罗马成语都借羊来比喻:“愠羝。”这暖烘烘的味道,搀了脂粉香 和花香,熏得方鸿渐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烟解秽。心里想这真是从法国新回来的 女人,把巴黎大菜场的“臭味交响曲”都带到中国来了,可见巴黎大而天下小。 沈太太生得怪样,打扮得妖气。她眼睛下两个黑袋,像圆壳行军热水瓶,想是储 蓄着多情的热泪,嘴唇涂的浓胭脂给唾沫进了嘴,把黯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血淋淋的像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说话常有“Tiens!”“O la,la!”那些 法文慨叹,把自己身躯扭摆出媚态柔姿。她身体动一下,那气味又添了新的一阵 。鸿渐恨不能告诉她,话用嘴说就够了,小心别把身体一扭两段。沈先生下唇肥 厚倒垂,一望而知是个说话多而快像嘴里在泻肚子下痢的人。他在讲他怎样向法 国人作战事宣传,怎样博得不少人对中国的同情:“南京撤退以后,他们都说中 国完了。我对他们说:‘欧洲大战的时候,你们政府不是也迁都离开巴黎么?可 是你们是最后的胜利者。’他没有话讲,唉,他们没有话讲。”鸿渐想政府可以 迁都,自己倒不能换座位。
赵辛楣专家审定似的说:“回答得好!你为什么不做篇文章?”
“薇蕾在《沪报》上发表的外国通讯里,就把我这一段话记载进去,赵先生 没看见么?”沈先生稍微失望地问。
沈太太扭身子向丈夫做个挥手姿势,娇笑道:“提我那东西干吗?有谁会注 意到!”
辛楣忙说:“看见,看见!佩服得很。想起来了,通讯里是有迁都那一段话 ——”
鸿渐道:“我倒没有看见,叫什么题目?”
辛楣说:“你们这些哲学家研究超时间的问题,当然不看报的。题目是—— 咦,就在口边,怎么一时想不起?”他根本没看那篇通讯,不过他不愿放弃这个 扫鸿渐面子的机会。
苏小姐道:“你不能怪他,他那时候也许还逃躲在乡下,报都看不见呢。鸿 渐,是不是?题目很容易记的:《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前面还有大字标题 ,好像是:《亚洲碧血中之欧洲青岛》,沈太太,我没记错罢?”
辛楣拍大腿道:“对,对,对!《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亚洲碧血中 之欧洲青岛》,题目美丽极了!文纨,你记性真好!”
沈太太道:“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都亏你记得。无怪认识的人都推你是天才。”
苏小姐道:“好东西不用你去记,它自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唐小姐对鸿渐道:“那是沈太太写给我们女人看的,你是‘祖国的兄弟们’ ,没注意到,可以原谅。”沈太太年龄不小,她这信又不是写给“祖国的外甥女 、侄女、侄孙女”的,唐小姐去看它,反给它攀上姊妹。
辛楣为补救那时候的健忘,恭维沈太太,还说华美新闻社要发行一种妇女刊 物,请她帮忙。沈氏夫妇跟辛楣愈亲热了。用人把分隔餐室和客堂的幔拉开,苏 小姐请大家进去用点心,鸿渐如罪人蒙赦。他吃完回到客堂里,快傍着唐小姐坐 了,沈太太跟赵辛楣谈得拆不开;辛楣在伤风,鼻子塞着,所以敢接近沈太太。 沈先生向苏小姐问长问短,意思要“苏老伯”为他在香港找个位置。方鸿渐自觉 本日运气转好,苦尽甘来,低低问唐小姐道:“你方才什么都不吃,好像身子不 舒服,现在好了没有?”
唐小姐道:“我得很多,并没有不舒服呀!”
“我又不是主人,你不用向我客套。我明看见你喝了一口汤,就皱眉头就匙 儿弄着,没再吃东西。”
“吃东西有什么好看?老瞧着,好意思么?我不愿意吃给你看,所以不吃,这是你害我的——哈哈,方先生,别当真,我并没知道你在看旁人吃。我问你,你那时候坐在沈太太身边,为什么别着脸,紧闭了嘴,像在受罪?”
“原来你也是这个道理!”方鸿渐和唐小姐亲密地笑着,两人已成了患难之 交。
唐小姐道:“方先生,我今天来了有点失望——”
“失望!你希望些什么?那味道还不够利害么?”
“不是那个。我以为你跟赵先生一定很热闹,谁知道什么都没有。”
“抱歉得很没有好戏做给你看。赵先生误解了我跟你表姐的关系——也许你 也有同样的误解——所以我今天让他挑战,躲着不还手,让他知道我跟他毫无利 害冲突。”
“这话真么?只要表姐有个表示,这误解不是就弄明白了?”
“也许你表姐有她的心思,遣将不如激将,非有大敌当前,赵先生的本领不 肯显出来。可惜我们这种老弱残兵,不经打,并且不愿打——”
“何妨做志愿军呢?”
“不,简直是拉来的夫子。”说着,方鸿渐同时懊恼这话太轻佻了。唐小姐 难保不讲给苏小姐听。
“可是,战败者常常得到旁人更大的同情——”唐小姐觉得这话会引起误会 ,红着脸——“我意思说,表姐也许是助弱小民族的。”
鸿渐快乐得心少跳了一跳:“那就顾不得了。唐小姐,我想请你跟你表姐明 天吃晚饭,就在峨嵋春,你肯不肯赏脸?”唐小姐踌躇还没答应,鸿渐继续说: “我知道我很大胆冒味。你表姐说你朋友很多,我不配高攀,可是很想在你的朋 友里凑个数目。”
“我没有什么朋友,表姐在胡说——她跟你怎么说呀?”
“她并没讲什么,她只讲你善于交际,认识不少人。”
“这太怪了!我才是不见世面的乡下女孩子呢。”
“别客气,我求你明天来。我想去吃,对自己没有好借口,借你们二位的名 义,自己享受一下,你就体贴下情,答应了罢!”
唐小姐笑道:“方先生,你说话里都是文章。这样,我准来。明天晚上几点 钟?”
鸿渐告诉了她钟点,身心舒泰,只听沈太太朗朗说道:“我这次出席世界妇 女大会,观察出来一种普遍动态:全世界的女性现在都趋向男性方面——”鸿渐 又惊又笑,想这是从古已然的道理,沈太太不该到现在出席了妇女大会才学会— —“从前男性所做的职业,国会议员、律师、报馆记者、飞机师等等,女性都会 做,而且做得跟男性一样好。有一位南斯拉夫的女性社会学家在大会里演讲,说 除掉一部分甘心做贤妻良母的女性以外,此外的职业女性可以叫‘第三性’。女 性解放还是新近的事实,可是已有这样显著的成绩。我敢说,在不久的将来,男 女两性的分别要成为历史上的名词。”赵辛楣:“沈太太,你这话对。现在的女 真能干!文纨,就像徐宝琼徐小姐,沈太太认识她罢?她帮她父亲经营那牛奶声 ,大大小小的事,全是她一手办理,外表斯文柔弱,全看不出来!”鸿渐跟唐且 说句话,唐小姐忍不住笑出声来。苏且本在说:“宝琼比她父亲还精明,简直就 是牛奶场不出面的经理——”看不入眼鸿渐和唐小姐的密切,因就:“晓芙,有 什么事那样高兴?”
唐小姐摇头只是笑。苏小姐道:“鸿渐,有笑话讲出来大家听听。”
鸿渐也摇不说,这更显得他跟唐小姐两口儿平分着一个秘密,苏小姐十分不 快。赵辛楣做出他最成功的轻鄙表情道:“也许方大哲学家在讲解人生哲学里的 乐观主义,所以唐小姐听得那么乐。对不对,唐小姐?”
方鸿渐不理他,直接对苏小姐说:“我听赵先生讲,他从外表上看不出那位 徐小姐是管理牛奶场的,我说,也许赵先生认为她应该头上长两只牛角,那就一 望而知是什么人了。否则,外表上无论如何看不出的。”
赵辛楣道:“这笑话讲得不通,头上长角,本身就变成牛了,怎会表示出是 牛奶场的管理人!”说完,四顾大笑。他以为方鸿渐又给自己说倒,想今天得再 接再厉,决不先退,盘恒那姓方的走了才起身,所以他身子向沙发上坐得更深陷 些。方鸿渐目的已达,不愿逗留,要乘人多,跟苏小姐告别容易些。苏小姐因为 鸿渐今天没跟自己亲近,特送他到走廊里,心理好比冷天出门,临走还要向火炉 前烤烤手。
鸿渐道:“苏小姐,今天没机会多跟你讲话。明天晚上你有空么?我想请你 吃晚饭,就在峨嵋春,我不希罕赵辛楣请!只恨我比不上他是老主顾,菜也许不 如他会点。”
苏小姐听他还跟赵辛楣在怄气,心里宽舒,笑说:“好!就咱们两个人么? ”问了有些害羞,觉得这无需问得。
方鸿渐讷讷道:“不,还有你表妹。”
“哦,有她。你请她了没有?”
“请过她了,她答应来——来陪你。”
“好罢,再见。”
苏小姐临别时的态度,冷缩了方鸿渐的高兴。他想这事势难两全,只求做得 光滑干净,让苏小姐的爱情好好的无疾善终。他叹口气,怜悯苏小姐。自己不爱 她,而偏为她弄得心软,这太不公道!她太取巧了!她不应当这样容易受伤,她 该熬住不叫痛。为什么爱情会减少一个人心灵的抵抗力,使人变得软弱,被摆布 呢?假如上帝真是爱人类的,他决无力量做得起主宰。方鸿渐这思想若给赵辛楣 知道,又该挨骂“哲学家闹玄虚”了。他那天晚上的睡眠,宛如粳米粉的线条,没有粘性,拉不长。他的快乐从睡梦里冒出来,使他醒了四五次,每醒来就像唐 晓芙的脸在自己眼前,声音在自己耳朵里。他把今天和她谈话时一字一名,一举 一动都将心熨贴着,迷迷糊糊地睡去,一会儿又惊醒,觉得这快乐给睡埋没了,忍住不睡,重新温一遍白天的景象。最后醒来,起身一看,是个嫩阴天。他想这 请客日子拣得不安全,恨不能用吸墨水纸压干了天空淡淡的水云。今天星期一是 银行里例的忙日子,他要到下午六点多钟,才下办公室,没工夫回家换了衣服再 上馆子,所以早上出门前就打扮好了。设想自己是唐小姐,用她的眼睛来审定着 衣镜里自己的仪表。回国不到一年,额上添了许多皱纹,昨天没睡好,脸色眼神 都萎靡黯淡。他这两天有了意中人以衙,对自己外表上的缺点,知道得不宽假地 详尽,仿佛只有一套出客衣服的穷人知道上面每一个斑渍和补钉。其实旁人看来 ,他脸色照常,但他自以为今天特别难看,花领带补得脸黄里泛绿,换了三次领 带才下去吃早饭。周先生每天这时候还不起床,只有他跟周太太、效成三人吃着 。将要吃完,楼上电话铃响,这电话就装在他卧室外面,他在家时休想耳根清净 。他常听到心烦,以为他那未婚妻就给这电话的“盗魂铃”送了性命。这时候,女用人下来说:“方少爷电话,姓苏,是个女人。”女用说着,她和周太太、效 成三人眼睛里来往的消息,忙碌得能在空气里起春水的觳纹。鸿渐想不到苏小姐 会来电话,周太太定要问长问短了,三脚两步上去接,只听效成大声道:“我猜 就是那苏文纨。”这孩子前天在本国史班上,把清朝国姓“爱新觉罗”错记作“ 亲爱保罗”,给教师痛骂一顿,气得今天赖学在家,偏是苏小姐的名字他倒过目 不忘。
鸿渐拿起听筒,觉得整个周家都在屏息旁听,轻声道:“苏小姐哪?我是鸿 渐。”
“鸿渐,我想这时候你还不会出门,打个电话给你。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晚 上峨嵋春不能去了,抱歉得很!你不要骂我。”
“唐小姐去不去呢?”鸿渐话出口就后悔。
斩截地:“那可不知道。”又幽远地:“她自然去呀!”
“你害的什么病,严重不严重?”鸿渐知道已经问得迟了。
“没有什么,就觉得累,懒出门。”这含意是显然了。
“我放了心了。你好好休养罢,我明天一定来看你。你爱吃什么东西?”
“谢谢你,我不要什么——”顿一顿——“那么明天见。”
苏小姐那面电话挂上,鸿渐才想起他在礼貌上该取消今天的晚饭,改期请客 的。要不要跟苏小姐再通个电话,托她告诉唐小姐晚饭改期?可是心里实在不愿 意。正考虑着,效成带跳带跑,尖了嗓子一路叫上来道:“亲爱的蜜斯苏小姐,生的是不是相思病呀?‘你爱吃什么东西?’‘我爱吃大饼、油条、五香豆、鼻 涕干、臭咸鲞’——”鸿渐大喝一声拖住,截断了他代开的食单,吓得他讨饶。 鸿渐轻打一拳,放他走了,下去继续吃早饭。周太太果然等着他,盘问个仔细,还说:“别忘了要拜我做干娘。”鸿渐忙道:“我在等你收干女儿呢。多收几个 ,有挑选些。这苏小姐不过是我的老同学,并无什么关系,你放着心。”
天气渐转晴朗,而方鸿渐因为早晨那电话,兴致大减,觉得这样好日子撑负 不起,仿佛篷帐要坍下来。苏小姐无疑地在捣乱,她不来更好,只剩自己跟唐小 姐两人。可是没有第三者,唐小姐肯来么?昨天没向她要住址和电话号数,无法 问她知道不知道苏小姐今晚不来。苏小姐准会通知她,假使她就托苏小姐转告也 不来呢?那就糟透了!他在银行里帮王主任管文书,今天满腹心事,拟的信稿子 里出了几外毛病,王主任动笔替他改了,呵呵笑说:“鸿渐兄,咱们老公事的眼 光不错呀!”到六点多钟,唐小姐毫无音信,他慌起来了,又不敢打电话问苏小 姐。七点左右,一个人怏怏地踱到峨嵋春,要了间房间,预备等 它一个半钟头 ,到时唐小姐还不来,只好独吃。他虽然耐心等着,早已不敢希望。点了一支烟 ,又捺来了;晚上凉不好大开窗子,怕满屋烟味,唐小姐不爱闻。他把带到银行 里空看的书翻开,每个字都认识,没一句有意义。听见外面跑堂招呼客人的声音 ,心就直提上来。约她们是七点半,看表才七点四十分,决不会这时候到——忽 然门帘揭开,跑堂站在一旁,进来了唐小姐。鸿渐心里,不是快乐,而是感激,招呼后道:“扫兴得很苏小姐今天不能来。”
“我知道。我也险的不来,跟你打电话没打通。”
“我感谢电话公司,希望它营业发达,电线忙得这种临时变卦的电话都打不 通。你是不是打到银行里去的?”
“不,打到你府上去的。是这么一回事。一清早表姐就来电话说她今天不来 吃晚饭,已经通知你了。我说那么我也不来,她要我自己跟你讲,把你的电话号 数告诉了我。我摇通电话,问:‘是不是方公馆?’那面一个女人声音,打着你 们家乡话说——唉,我学都学不来——说:‘我们这儿是周公馆,只有一个姓方 的住在这儿。你是不是苏小姐,要找方鸿渐?鸿渐出门啦,等他回来,我叫他打 电话给你。苏小姐,有空到舍间来玩儿啊,鸿渐常讲起你是才貌双全——’一口 气讲下去,我要分辩也插不进嘴。我想这迷汤灌错了耳朵,便不客气把听筒挂上 了。这一位是谁?”
“这就是我亲戚周太太,敝银行的总经理夫人。你表姐在我出门前刚来过电 话,所以周太太以为又是她打的。”
“啊哟,不得了!她一定要错怪我表姐无礼了。我听筒挂上不到五分钟,表 姐又来电话,问我跟你讲了没有,我说你不在家,她就把你银行里的电话号数告 诉我。我想你那时候也许还在路上,索性等一会再打。谁知道十五钟以后,表姐 第三次来电话,我有点生气了。她知道我还没有跟你通话,催我快打电话,说趁 早你还没有定座,我说定了座就去吃,有什么大关系。她说不好,叫我上她家去 吃晚饭。我回她说,我也不舒服,什地方都不去。衙来想想,表姐太可笑了!我 偏来吃你的饭,所以电话没有打。”
鸿渐道:“唐小姐,你今天简直是救苦救难,不但赏面子。我做主人的感恩 不尽,以后要好好的多请几次。请的客一个都不来,就无异主人在社交生活上被 判死刑。今天险透了!”
方鸿渐点了五六个人吃的菜。唐小姐问有旁的客人没没两个人怎吃得下这许 多东西。方鸿渐说菜并不多。唐小姐道:“你昨天看我没吃点心,是不是今天要 试验我吃不吃东西?”
鸿渐知道她不是妆样的女人,在宴会上把嘴收束得像眼药水瓶口那样的小,回答说:“我吃这馆子是第一次,拿不稳什么菜最配胃口。多点两样,尝试的范 围广些,这样不好吃,还有那一样,不致饿了你。”
“这不是吃菜,这像神农尝百草了。不太浪费么?也许一切男人都喜欢在陌 生的女人前面浪费。”
“也许,可是并不在一切陌生的女人前面。”
“只在傻女人前面,是不是?”
“这话我不懂。”
“女人不傻决不因为男人浪费摆阔而对他有好印象——可是,你放心,女人 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不多不少。”
鸿渐不知道这些话是出于她的天真直率,还是她表姐所谓手段老辣。到菜上 了,两人吃着,鸿渐向她要信址,请她写在自己带着看的那本书后空叶上,因为 他从来不爱带记事小册子。他看她写了电话号数,便说:“我决不跟你通电话。 我最恨朋友间通电话,宁可写信。”
唐小姐:“对了,我也有这一样感觉。做了朋友应当彼此爱见面;通个电话 算接过了,可是面没有见,所说的话又不能像信那样留着反复看几遍。电话是偷 懒人的拜访吝啬人的通信。最不够朋友!并且,你注意到么?一个人的声音往往 在电话里变得认不出,变得难听。”
“唐小姐,你说得痛快。我住在周家,房门口就是一架电话,每天吵得头痛 。常常最不合理的时候,像半夜清早,还有电话来,真讨厌!亏得‘电视’没普 遍利用,否则更不得了,你在澡盆里、被窝里都有人来窥看了。教育愈普遍,而 写信的人愈少;并非商业上的要务,大家还是怕写信,宁可打电话。我想这因为 写信容易出丑,地位很高,讲话很体面的人往往笔动不来。可是,电话可以省掉 面目可憎者的拜访,文理不通者的写信,也算是个功德无量的发明。”
方鸿渐谈得高兴,又要劝唐小姐吃,自己反吃得很少。到吃完水果,才九点 钟,唐小姐要走,鸿渐不敢留她,算过账,分付跑堂打电话到汽车行放辆车来,让唐小姐坐了回家。他告诉她自己答应苏小姐明天去望病,问她去不去。她说她 也许去,可是她不信苏小姐真害病。鸿渐道:“咱们的吃饭要不要告诉她?”
“为什么不告诉她?——不,不,我刚才发脾气,对她讲过今天什么地方都 不去的。好,随你斟酌罢。反正你要下银行办公室才去,我去得更迟一点。”
“我后天想到府上来拜访,不挡驾吗?”
“非常欢迎,就只舍间局促得秀,不比表姐家的大花园洋房。你不嫌简陋,尽管来。”
鸿渐说:“老伯可以见见么?”
唐小姐笑道:“你除非有法律问题要请教他,并且他常在他那法律事务所里 ,到老晚才回来。爸爸妈妈对我姐妹们绝对信任,从不干涉,不检定我拉的朋友。”
说着,汽车来了,鸿渐送她上车。在回家的洋车里,想今天真是意外的圆满 ,可是唐且临了“我们的朋友”那一句,又使他作酸泼醋的理想里,隐隐有一大 群大男孩子围绕着唐小姐。
唐小姐回到家里,她父母都打趣她说:“交际明星回来了!”她回房间正换 衣服,女用人来说苏小姐来电话。唐小姐下去接,到半楼梯,念头一转,不下去 了,分付用人去回话道:“小姐不舒服,早睡了。”唐小姐气愤地想,这准是表 姐来查探自己是否在家。她太欺负人了!方鸿渐又不是她的,要她这样看管着? 表姐愈这样干预,自己偏让他亲近。自己决不会爱方鸿渐,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 情感,决非那么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那么,爱情容易得使自己 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明天下午,鸿渐买了些花和水果到苏家来。一见苏小姐,他先声夺人地嚷道 :“昨天是怎么一回事?你也病,她也病,这病是传染的?还是怕我请客菜里下 毒药?真气得我半死!我一个人去了,你们不来,我满不在乎。好了,好了,总 算认识了你们这两位大架子小姐,以后不敢碰钉了。”
苏小姐抱歉道:“我真病了,到下半天才好,不敢打电话给你,怕你怪我跟 你开玩笑,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昨天通知晓芙的时候,并没有叫她不去 。让我现在打电话请她过来。这次都是我不好,下次我做主人。”便打电话问唐 小姐病好了没有,请她就来,说鸿渐也在这里。苏小姐打完电话,捧了鸿渐送的 花嗅着,叫用人去插在卧室中瓶里,回头问鸿渐道:“你在英国,认识有一位曹 元朗么?”鸿渐摇头。“——他在剑桥念文学,是位新诗人,新近回国。他家跟 我们世交,他昨天来看我,今天还要来。”
鸿渐道:“好哇!怪不得昨天不赏面子了,原来跟人谈诗去了,我们是俗物 呀!根本就不配认识你。那位曹一堂堂剑出身,我们在后起大学里挂个名,怎会 有资格结交他?我问你,你的《十八家白话诗人》里好像没讲起他,是不是准备 再版时补他进去?”
苏小姐似嗔似笑,左手食指在空中向他一点道:“你这人就爱吃醋,吃不相 干的醋。”她的表情和含意吓得方鸿渐不敢开口,只懊悔自己气愤装得太像了。 一会儿,唐小姐来了。苏小姐道:“好架子!昨天晚上我打电话问候你,你今天 也没回电话,这时候又要我请了才来。方先生在问起你呢。”
唐小姐道:“我们配有架子么?我们是听人家叫来唤去的。就算是请了才来 ,那有什么希奇?要请了还不肯去,才够得上伟大呢!”
苏小姐怕她讲出昨天打三次电话的事来,忙勾了她腰,抚慰她道:“瞧你这 孩子,讲句笑话,就要认真。”便剥个鸿渐送的桔子,跟她同吃。门房领了个滚 圆脸的人进来,说“曹先生”。鸿渐吓了一跳,想去年同船回国那位孙太太的孩 子怎长得这样大了,险的叫他“孙世兄”。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脸!做诗的人似 乎不宜肥头胖耳,诗怕不会好。忽然记起唐朝有名的寒瘦诗贾岛也是圆脸肥短身 材,曹元朗未可貌相。介绍寒喧已毕,曹元朗从公事皮包里拿出一本红木夹的法 帖,是荣宝斋精制蓑衣裱的宣纸手册。苏小姐接过来,翻了翻,说:“曹先生,让我留着细看,下星期奉还,好不好?——鸿渐,你没读过曹先生的大作罢?”
鸿渐正想,什么好诗,要录在这样讲究的本子上。便恭敬地捧过来,打开看 见毛笔写的端端正正宋体字,第一首十四行诗的题目是《拼盘姘伴》,下面小注 个“一”字。仔细研究,他才发现第二页有作者自述,这“一”“二”“三”“ 四”等等是自注的次序。自注“一”是:“Melange adultere”。这诗一起道:
昨夜星辰今夜摇漾于飘至明夜之风中(二)
圆满肥白的孕妇肚子颤巍巍贴在天上(三)
这守活寡的逃妇几时有了个新老公(四)?
Jug! Jug!(五)污泥里——E fango e il mondo!(六)——夜莺歌唱(七 )……
鸿渐忙跳看最后一联:
雨后的夏夜,灌饱洗净,大地肥而新的,
最小的一棵草参加无声的呐喊:“Wir sind!”(三十)
诗后细注着字名的出处,什么李义山、爱利恶德(T.S. Eliot)、拷背延耳 (Tristan Corbiere)、来屋拜地(Leopardi)、肥儿飞儿(Franz Werfel)的 诗篇都有。鸿渐只注意到“孕妇的肚子”指满月,“逃妇”指嫦娥,“泥里的夜 莺”指蛙。他没脾胃更看下去,便把诗稿搁在茶几上,说:“真是无字无来历,跟做旧诗的人所谓‘学人之诗’差不多了。这作风是不是新古典主义?”
曹元朗点头,说“新古典的”那个英文字。苏小姐问是什么一首,便看《拼 盘姘伴》一遍,看完说:“这题目就够巧妙了。一结尤其好;‘无声的呐喊’五 个字真把夏天蠢动怒发的生机全传达出来了。Tout y fourmille de vie,亏曹先 生体会得出。”诗人听了,欢喜得圆如太极的肥脸上泛出黄油。鸿渐忽然有个可 怕的怀疑,苏小姐是大笨蛋,还是撒谎精。唐小姐也那诗看了,说:“曹先生,你对我们这种没有学问的读者太残忍了。诗里的外国字,我一个都不认识。”
曹元朗道:“我这首诗的风格,不认识外国字的人愈能欣赏。题目是杂拌儿 、十八扯的意思,你只要看忽而用这个人的诗句,忽而用那个人的诗句,中文里 夹了西文,自然有一种杂凑乌合的印象。唐小姐,你领略到这个拉杂错综的印象 ,是不是?”唐小姐只好点头。曹元朗脸上一圈圈的笑痕,像投了石子的水面,说:“那就是捉摸到这诗的精华了,不必去求诗的意义。诗有意义是诗的不幸!”
苏小姐道:“对不住,你们坐一会,我去拿件东西来给产看。”苏小姐转了 背,鸿渐道:“曹先生,苏小姐那本《十八家白话诗人》再版的时候,准会添进 了你算十九家了。”
曹元朗道:“那决不会,我跟他们那些人太不同了,合不起来。昨天苏小姐 就对我说,她为了得学位写那本书,其实她并不瞧得起那些人的诗。”
“真的么?”
“方先生,你看那本书没有?”
“看过忘了。”鸿渐承苏小姐送了一本,只略翻一下,看十八家是些什么人。
“她序上明明引着Jules Tellier的比喻,说有个生脱发病的人去理发,那剃 头的对他说不用剪发,等不了几天,头毛压儿全掉光了;大部分现代文学也同样 的不值批评。这比喻还算俏皮。”
鸿渐只好说:“我倒没有留心到。”想亏得自己不要娶苏小姐,否则该也把 苏小姐的书这样熟读。可惜赵辛楣法文程度不够看书,他要像曹元朗那样,准会 得苏小姐欢心。
唐小姐道:“表姐书里讲的诗人是十八根脱下的头发,将来曹先生就像一毛 不拔的守财奴的那根毛。”
大家笑着,苏小姐拿了一只紫檀扇匣进来,对唐小姐做个眼色,唐小姐徽笑 点头。苏小姐抽开匣盖,取出一把雕花沉香骨的女用折扇,递给曹元朗道:“这 上面有首诗,请你看看。”
元朗摊开扇子,高声念了一遍,音调又像和尚施食,又像戏子说白。鸿渐一 字没听出来,因为人哼诗跟临死呓语二者都用乡音。元朗朗诵以后,又猫儿念经 的,嘴唇翻拍着默诵一,说:“好,好!素朴真挚,有古代民歌的风味。”
苏小姐有忸怩之色,道:“曹先生眼光真利害,老实说,那诗还过得去么?”
方鸿渐同时向曹元朗手里接过扇子,一看就心中作恶。好好的飞金扇 面上 ,歪歪斜斜地用紫墨水钢笔写着——
难道我监禁你?
还是你霸占我?
你闯进我的心,
关上门又扭上锁。
丢了锁上的钥匙,
是我,也许你自己。
从此无法开门,
永远,你关在我心里。
诗后小姐是:“民国二十六年秋,为文纨小姐录旧作。王尔恺[kǎi]。”这王尔恺 是个有名的青年政客,在重庆做着不大不上的官。两位小姐都期望地注视方鸿渐 ,他放下扇子,撇嘴道:“写这种字就该打手心!我从没看见用钢笔写的折扇,他倒不写一段洋文!”
苏小姐忙道:“你不要管字的好坏,你看诗怎样?”
鸿渐道:“王乐恺那样热口做官的人还会做好诗么?我又不向他谋差使,没 有恭维歪诗的义务。”他没注意唐小姐向自己皱眉摇头。
苏小姐怒道:“你这人最讨厌,全是偏见,根本不配讲诗。”便把扇子收起 来。
鸿渐道:“好,好,让我平心静气再看一遍。”苏小姐虽然撅嘴说:“不要 你看了,”仍旧让鸿渐把扇子拿去。鸿渐忽然指着扇子上的诗大叫道:“不得了 !这首诗是偷来的。”
苏小姐铁青着脸道:“别胡说!怎么是偷的?”唐小姐也睁大了眼。
“至少是借的,借的外债。曹先生说它有古代民歌的风味,一点儿不错。苏 小姐,你记得么?咱们在欧洲文学史班上就听见先生讲起这首诗。这是德国十五 六世纪的民歌,我到德国去以前,跟人补习德文,在初级读本里又念过它,开头 说:‘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后面大意说:‘你已关闭,在我心里;钥匙遗失 ,永不能出。’原文字句记不得了,可是意思决不会开错。天下断没有那样暗合 的事。”
苏小姐道:“我就不记得欧洲文字史班上讲过这首诗。”
鸿渐道:“怎么没有呢?也许你上课的时候没留神,没有我那样有闻必录。 这也不能怪你,你们上的是本系功课,不做笔记只表示你们学问好;先生讲的你 们全知道了。我们是中国文学系来旁听的,要是课堂上不动笔呢,就给你们笑程 度不好,听不懂,做不来笔记。”
苏小姐说不出话,唐小姐低下头。曹元朗料想方鸿渐认识的德文跟自己差不 多,并且是中国文学系学生,更不会高明——因为在大学里,理科学生瞧不起文 科学生,外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 学生,哲学系学生瞧不起社会学系学生,社会学系学生瞧不起教育系学生,教育 系学生没有谁可以给他们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曹元朗顿时胆大说 :“我也知道这诗有来历,我不是早说士代民歌的作风么?可是方先生那种态度 ,完全违反文艺欣赏的精神。你们弄中国文学的,全有这个‘考据癖’的坏习气 。诗有出典,给识货人看,愈觉得滋味浓厚,读着一首诗就联想到无数诗来烘云 托月。方先生,你该念念爱利恶德的诗,你就知道现代西洋诗人的东西,也是句 句有来历的,可是我们并不说他们抄袭。苏小姐,是不是?”
方鸿渐恨不能说:“怪不得阁下的大作也是那样斑驳陆离。你们内行人并不 以为厅怪,可是我们外行人要报告捕房捉贼起赃了。”只对苏小姐笑道:“不用 扫兴。送给女人的东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献佛。假如送礼的 人是个做官的,那礼物更不用说是旁人身上剥削下来的了。”说着,奇怪唐小姐 可以不甚理会。
苏小姐道:“我顶不爱听你那种刻薄话。世界上就只你方鸿渐一个人聪明!”
鸿渐略坐一下,瞧大家讲话不起劲,便告辞先走,苏小姐也没留他。他出门 后浮泛地不安,知道今天说话触了苏小姐,那王尔恺一定又是个她的爱慕者。但 他想到明天是访唐小姐的日子,兴奋得什么都忘了。
明天方鸿渐到唐家,唐小姐教女用人请他在父亲书房里坐。见面以后就说: “方先生,你昨天闯了大祸,知道么?”
方鸿渐想一想,笑道:“是不是为了我批评那首诗,你表姐跟我生气?”
“你知道那首诗是谁做的?”她瞧方鸿渐瞪着眼,还不明白——“那首诗就 是表姐做的,不是王乐恺的。”
鸿渐跳起来道:“呀?你别哄我,扇子上不是明写着‘为文纨小姐录旧作’ 么?”
“录的说是文纨小姐的旧作。王尔恺跟表伯有往来,还是赵辛楣的上司,家 里有太太。可是去年表姐回国,他就讨好个不休不歇,气得赵辛楣人都瘦了。论 理,肚子里有大气,应该人膨胀得胖些,你说对不对?后来行政机关搬进内地,他做官心,才撇下表姐也到里头去了。赵辛楣不肯到内地,也是这个缘故。这扇 子就是他送给表姐的,他特请了一个什么人雕刻扇骨子上的花纹,那首诗还是表 姐得意之作呢。”
“这文理不通的无聊政客,扇子上落的款不明不白,害我出了岔子,该死该 死!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好在方先生口才好,只要几句话就解释开了。”
鸿渐被赞,又得意,又谦逊道:“这事开得太糟了,怕不容易转圜。我回去 赶快写封信给你表姐,向她请罪。”
“我很愿意知道这封信怎样写法,让我学个乖,将来也许应用得着。”
“假使这封信去了效果很好,我一定把稿子抄给你看。昨天我走了以后,他 们骂我没有?”
“那诗人说了一大堆话,表姐倒没有讲什么,还说你国文很好。那诗人就引 他一个朋友的话,说现代人要国文好,非研究外国文学不可;从前弄西洋科学的 人该通外国语文,现在中国文学的人也该先精通洋文。那个朋友听说不久要回国 ,曹元朗要领他来见表姐呢。”
“又是一位宝贝!跟那诗人做朋友的,没有好货。你看他那首什么《拼盘姘 伴》,简直不知所云。而且他并不是老实安分的不通,他是仗势欺人,有恃无恐 的不通,不通得来头大。”
“我们程度幼稚,不配开口。不过,我想留学外国有名大学的人不至于像你 所说那样糟罢。也许他那首诗是有意开玩笑。”
“唐小姐,现在的留学跟前清的科举功名一样,我父亲常说,从前人不中进 士,随你官做得多么大,总抱着终身遗憾。留了学也可以解脱这种自卑心理,并 非为高深学问。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过痧痘,就可以 安全长大,以后碰见这两种毛病,不怕传染。我们出过洋,也算了了一桩心愿,灵魂健全,见了博士硕士们这些微生虫,有抵抗力来自卫。痘出过了,我们就把 出痘这一回事忘了;留过学的人也应说把留学这事了。像曹元朗那种念念不忘是 留学生,到处挂着牛津剑桥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变成麻子,还得意自己的脸 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
唐小姐笑道:“人家听了你的话,只说你嫉妒他们进的大学比你进的有名。”
鸿渐想不出话来回答,对她傻笑。她倒愿意他有时对答不来,问他道:“我 昨天有点奇怪,你怎会不知道那首诗是表姐做的。你应该看过她的诗。”
“我和你表姐是这一次回国船上熟起来的,时间很短。以前话都没有谈过。 你记得那一天她讲我在学校里的外号是‘寒暑表’么?我对新诗不感兴趣,为你 表姐的缘故而对新诗发生兴趣,我觉得犯不着。”
“哼,这话要给她知道了——”
“唐小姐,你听我说。你表姐是个又有头脑又有才学的女人,可是——我怎 么说呢?有头脑有才学的女人是天生了教笨的男人向她颠倒的,因为他自己没有 才学,他把才学看得神秘,了不得,五体投地的爱慕,好比没有钱的穷小姐对富 翁的崇拜——”
“换句话说,像方先生这样聪明,是喜欢目不识丁的笨女人。”
“女人有女人的特别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说女人有才学,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 有白菜番薯的斤两。真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懒——”
唐小姐笑道:“假如她要得博士学位呢?”
“她根本不会想得博士,只有你表姐那样的才女总要得博士。”
“可是现在普通大学毕业亦得做论文。”
“那么,她毕业的那一年,准有时局变动,学校提早结束,不用交论文,就 送她毕业。”
唐小姐摇头不信,也不接口,应酬时小意几献殷勤的话,一讲就完,经不起 再讲;恋爱时几百遍讲不厌、听不厌的话,还不到讲的程度;现在所能讲的话,都讲得极边尽限,礼貌不容他昧越分。唐小姐看他不作声,笑道:“为什么不说 话了?”他也笑道:“咦,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唐小姐告诉他,本乡老家天井 里有两株上百年的老桂树,她小时候常发现树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会一声不响 ,稍停又忽然一齐叫起来,人谈话时也有这景象。
方鸿渐回家路上,早有了给苏小姐那封信的腹稿,他觉得用文言比较妥当,词意简约含混,是文过饰非轻描淡写的好工具。吃过晚饭,他起了草,同时惊骇 自己撒谎的本领会变得这样伟大,怕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写了半封信又搁下笔。 但想到唐小姐会欣赏,会了解,这谎话要博她一笑,他又欣然续写下去里面说什 么:“昨天承示扇头一诗,适意有所激,见名章隽句,竟出诸伧夫俗吏之手,惊 极而恨,遂厚诬以必有蓝本,一时取快,心实未安。叨大知爱,或勿深责。”
信后面写了昨天的日期,又补两行道:
“此书成后,经一日始肯奉阅,当曹君之面而失据败绩,实所不甘。恨恨! 又及。”写了当天的日期。他看了两遍,十分得意;理想中倒不是苏小姐读这封 信,而是唐小姐读它。明天到银行,交给收发处专差送去。傍晚回家,刚走到卧 室门口,电话铃响。顺手拿起听筒说:“这儿是周家,你是什么地方呀?”只听 见女人声答道:“你猜猜看,我是谁?”鸿渐道:“苏小姐,对不对?”
“对了。”清脆的笑声。
“苏小姐,你收到我的信没有?”
“你肯原谅我,我不能饶恕我自己。”
“吓,为了那种小事得着这样严重么?我问你,你真觉得那首诗好么?”
方鸿渐竭力不让脸上的笑漏进说话的声音里道:“我只恨这样好诗偏是王尔 恺做的,太不公平了!”
“我告诉你,这首诗并不是王尔恺做的。”
“那么,谁做的?”
“是我做着玩儿的。”
“呀!是你做的?我真该死!”方鸿渐这时亏得通的是电话而不是电视,否 则他脸上的快乐跟他声音的惶怕相映成趣,准会使苏小姐猜疑。
“你说这首诗有蓝本也不冤枉。我在一本谛尔索(Tirsot)收集的法国古跳 舞歌里,看见这个意思,觉得新鲜有趣,也仿做一首。据你讲,德文里也有这个 意思。可见这是很平常的话。”
“你做得比文那首诗灵活。”
“你别当面奉承我,我不相信你的话!”
“这不是奉承的话。”
“你明天下午来不来呀?”
方鸿渐忙说“来”,听那面电话还没挂断,自己也不敢就挂断。
“你昨天说,男人不把自己东西给女人,是什么意思呀?”
方鸿渐陪笑说:“因为自己东西太糟了,拿不出手,不得已只能借旁的好东 西来贡献。譬如请客,家里太局促,厨子手段太糟,就不得不上馆子,借它的地 方跟烹调。”
苏小姐格格笑道:“算你有理,明天见。”方鸿渐满头微汗,不知道急出来 的,还是刚到家里,赶路的汗没有干。
那天晚上方鸿渐就把信稿子录出来,附在一封短信里,寄给唐小姐。他恨不 能用英文写信,因为文言信的语气太生分,白话信的语气容易变成讨人厌的亲热 ;只有英文信容许他坦白地写“我的亲爱的唐小姐”、“你的极虔诚的方鸿渐” 。这些西文书函的平常称呼在中文里就剌眼肉麻。他深知自己写的其文富有黄国 人言论自由和美国人宣言独立的精神,不受文法拘束的,不然真想仗外国文来跟 唐小姐亲爱,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国租界里活动。以后这一个多月里,他见了唐小 姐七八次,写给她十几封信,唐小姐也回了五六封信。他第一次到唐小姐的信,临睡时把信看一遍,搁在枕边,中夜一醒,就开电灯看信,看完关灯躺好,想想 信里的话,忍不住又开灯再看一遍。以后他写的信渐渐变成一天天的随感杂记,随身带到银行里,碰见一桩趣事,想起一句话,他就拿笔在纸上跟唐小姐切切私 语,有时无话可说,他还要写,例如:“今天到行起了许多信稿子,到这时候才 透口气,伸个懒腰,a-a-a-ah!听得见我打呵欠的声音么?茶房来请午饭了,再 谈。你也许在吃饭,祝你‘午饭多吃口,活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又如:“这 封信要寄给你了,还想写几句话。可是你看纸上全写满了,只留这一小方,刚挤 得进我心里那一句话,它还怕羞不敢见你的面呢。哎哟,纸——”写信的时候总 觉得这是慰情聊胜于无,比不上见面,到见了面,许多话倒竿不出来,想还不如 写信。见面有瘾的;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 日子。渐渐地恨不能天天见面了;到后来,恨不能刻刻见面了。写好信发出,他 总担心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时,火已熄了,对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唐小姐跟苏小姐的来往也比从前减少了,可是方鸿渐迫于苏小姐的恩威并施 ,还不得不常向苏家走动。苏小姐只等他正式求爱,心里怪他太浮太慢。他只等 机会向她声明并不爱她,恨自己心肠太软,没有快刀斩乱丝的勇气。他每到苏家 一次,出来就懊悔这次多去了,话又多说了。他渐渐明白自己是个西洋人所谓“ 道义上的懦夫”,只怕唐小姐会看破了自己品格上的大弱点。一个星期六下午他 请唐小姐喝了茶回家,看见桌子上赵辛楣明天请吃晚饭的帖子,大起惊慌,想这 也许是他的订婚喜酒,那就糟了,苏小姐更要爱情专注在自己身上了。苏小姐打 电话来问他收到请帖没有,说辛楣托她转邀,还叫他明天上午去谈谈。明天苏小 姐见了面,说辛楣请他务必光临,大家叙叙,别无用意。他本想说辛楣怎会请到 自己,这话在嘴边又缩回去了;他现在不愿再提起辛楣对自己的仇视,又加深苏 小姐的误解。他改口问有没有旁的客人。苏小姐说,听说还有两个辛楣的朋友。 鸿渐道:“小胖子大诗人曹元朗是不是也请在里面?有他,菜也可以省一点;看 见他那个四喜丸子的脸,人就饱了。”
“不会有他罢。辛楣不认识他,我知道辛楣跟你一对小心眼儿,见了他又要 打架,我这儿可不是战场,所以我不让他们两人碰头。元朗这人顶有意思的,你 全是偏见,你的心我想也偏在夹肢窝里。自从那一次后,我也不让你和元朗见面 ,免得冲突。”
鸿渐本想说:“其实全没有关系,”可是在苏小姐抚爱的眼光下,这话不能 出口。同时知道到苏家来朝参的又添了个曹元朗,心放了许多。苏小姐忽然问道 :“你看赵辛楣这人怎么样?”
“他本领比我大,仪表也很神气,将来一定得意。我看他倒是个理想的—— 呃——人。”
假如上帝赞美魔鬼,社会主义者歌颂小布尔乔亚,苏小姐听了也不会这样惊 奇。他准备鸿渐嘲笑辛楣,自己主持公道,为辛楣辩护。他便冷笑道:“请客的 饭还没到口呢,已经恭维主人了!他三天两天写信给我,信上的话我也不必说,可是每封信都说他失眠,看了讨厌!谁叫他失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 医生!”苏小姐深知道他失眠跟自己大有关系,不必请教医生。
方鸿渐笑道:“《毛诗》说:‘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他写这种信,是地道中国文化的表现。”
苏小姐瞪眼道:“人家可怜,没有你这样运气呀!你得福不知,只管口轻薄 取笑人家,我不喜欢你这样。鸿渐,我希望你做人厚道些,以后我真要好好的劝 劝你。”
鸿渐吓得哑口无言。苏小姐家里有事,跟他约晚上馆子里见面。他回到家整 天闷闷不乐,觉得不能更延宕了,得赶快表明态度。
方鸿渐到馆子,那两个客人已经先在。 一个躬背高额,大眼睛,仓白脸 ,戴夹鼻金丝眼镜,穿的西装袖口遮没手指,光光的脸,没胡子也没皱纹,而看 来像个幼稚的老太婆或者上了年纪的小孩子。 一个气概飞扬,鼻子直而高,侧 望像脸上斜搁了一张梯,颈下打的领结饱满齐整得使方鸿渐绝望地企羡。 辛楣 了见鸿渐热烈欢迎。彼此介绍之后,鸿渐才知道那位躬背的是哲学家褚慎明,另 一位叫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国公使馆军事参赞,内调回国,尚未到部,善做旧 诗,是个大才子。 这位褚慎明原名褚家宝,成名以后嫌“家宝”这名字不合哲 学家身分,据斯宾诺沙改名的先例,换成“褚明”,取“慎思明辩”的意思。他自小负神童之誉,但有人说他是神经病。 他小学,中学,大学都不肯毕业,因为他觉得没有先生配教他考他。 他最恨女人,眼睛近视得利害而从来不肯配 眼镜,因为怕看清楚了女人的脸,又常说人性里有天性跟兽性两部分,他自己全 是天性。 他常翻外国哲学杂志,查出世界大哲学家的通信处,写信给他们,说 自己如何爱读他们的书,把哲学杂志书评栏里赞美他们著作的话,改头换面算自 己的意见。 外国哲学家是知识分子里最牢骚不平的人,专门的权威没有科学家 那样高,通俗的名气没有文学家那样大,忽然几万里外有人写信恭维,不用说高 兴得险的忘掉了哲学。他们理想中国是个不知怎样鄙塞落伍的原始国家,而这个 中国人信里说几句话,倒有分寸,便回信赞褚慎明是中国新哲学的创始人,还有 送书给他的。不过褚慎明再写信去,就收不到多少复信,缘故是那些虚荣的老头 子拿了他的第一封信向同行卖弄,不料彼此都收到他的这样一封信,彼此都是他 认为“现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不免扫兴生气了。 褚慎明靠着三四十封这类回 信,吓倒了无数人,有位爱才的阔官僚花一万金送他出洋。西洋大哲学家不回他 信的只有柏格森;柏格森最怕陌生人去缠他,住址严守秘密,电话簿上都没有他 的名字。褚慎明到了欧洲,用尽心思,写信到柏格森寓处约期拜访,谁知道原信 退回,他从此对直觉主义痛心疾首。 柏格森的敌人罗素肯敷衍中国人,请他喝 过一次茶,他从此研究数理逻辑。 他出洋时,为方便起见,不的不戴眼镜,对 女人的态度逐渐改变。杜慎卿厌恶女人,跟她们隔三间屋还闻着她们的臭气,褚 慎明要女人,所以鼻子同样的敏锐。他心里装满女人,研究数理逻辑的时候,看 见aposteriori那个名词会联想到post- erior,看见记 号会联想到kiss,亏得他没细读柏拉图的太米谒斯对话(Timaeus) ,否则他更要对住记号出神。 他正把那位送他出洋的大官僚讲中国人生观的 著作翻成英文,每月到国立银行领一笔生活费过极闲适的日子。董斜川的父亲董 沂孙是个老名士,虽在民国作官而不忘前清。 斜川才气甚好,跟着老子作旧诗 。 中国是出儒将的国家,不比法国有一两个提得起笔的将军,就要请进国家学 院去高供着。 斜川的将略跟一般儒将相去无几而他的诗即使不是儒将作的,也 算得好了。 文能穷人,所以他官运不好,这对于士兵,倒未始非福。他作军事 参赞,不去讲武,倒批评上司和同事们文理不通,因此内调。他回国不多几天,想另谋个事。
方鸿渐见董斜川像尊人物,又听赵辛楣说是名父之子,不胜倾倒,说:“老 太爷沂孙先生的诗,海内闻名。董先生不愧家学渊源,更难得是文武全才。”他 自以为这算得恭维周到了。
董斜川道:“我作的诗,路数跟家严不同。家严年轻时候的诗取径没有我现 在这样高。 他到如今还不脱黄仲则,龚定庵那些乾嘉习气,我一开笔就做的 同光体。”
方鸿渐不敢开口。赵辛楣向跑堂要了昨天开的菜单,予以最後审查。 董斜 川也向跑堂的要了一支秃笔,一方砚台,把茶几上的票子飞快的书写着。 方鸿 渐心里诧异。 褚慎明危坐不说话,像内视着潜意识深处的趣事而微笑,比了他 那神秘的笑容,蒙娜丽莎(MonaLisa)的笑算不得什么一回事。鸿渐攀谈道:“褚先生最近研究些什么哲学问题?”
褚慎明神色慌张,撇了鸿渐一眼,别转头叫赵辛楣道:“老赵,苏小姐该 来了。 我这样等女人,生平是破例。”
辛楣把菜单给跑堂,回头正要答应,看见董斜川在写,忙说:“斜川,你在 干什么?”
董斜川头都不抬道:“我在写诗。”
辛楣释然道:“快多写几首,我虽不懂诗,最爱看你的诗。 我那位朋友苏 小姐,新诗做得非常好,对旧诗也很能欣赏。 回头把你的诗给她看。”
斜川停笔,手指拍着前额,像追思什么句子,又继续写,一面说:“新诗跟 旧诗不能比! 我那年在庐山跟我们那位老世伯陈散原先生聊天,偶尔谈起白话 诗。老头子居然看过一两首新诗。他说还算徐志摩的诗有点意思,可是只相当于 明初杨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怜了。女人做诗,至多是第二流,鸟里面能唱的都 是雄的,譬如鸡。”
辛楣大不服道:“为什么外国人提起夜莺,总说它是雌的?”
褚慎明对雌雄性别,最有研究,冷冷道:“夜莺雌的不会唱,会唱的是雄 夜莺。”
说着,苏小姐来了。辛楣利用主人职权,当鸿渐的面向她专利地献殷勤。斜 川一拉手后,正眼不瞧她,因为他承受老派名士对女人的态度,或者谑浪玩弄,这是对妓女的风流,或者眼观鼻,鼻观心,这是对朋友内眷的礼貌。褚哲学家害 馋痨地看着苏小姐,大眼珠仿佛哲学家谢林的“绝对观念”,像“手枪里弹出的 子药”,险的突破眼眶,迸碎眼镜。 辛楣道:“今天本来也请了董太太,董先 生说她有事不能来。 董太太是美人,一笔好中国画,跟我们这位斜川兄真是珠 联璧合。”
斜川客观地批判说:“内人长得相当漂亮,画也颇有家法。 她画的《斜阳 萧寺图》,在很多老辈的诗集里见得到题咏。 她跟我龙树寺,回家就画这个手 卷,我老太爷题两首七绝,有两句最好:‘贞元朝士今谁在,无限僧寮旧夕阳 !’的确,老辈一天少似一天,人才好像每况愈下,‘不须上溯康乾世,回首 同光已惘然!’。” 说时摇头慨叹。
方鸿渐闻所未闻,甚感兴味。 只奇怪这样一个英年洋派的人,何以口气活 像遗少,也许是学同光体诗的缘故。 辛楣请大家入席,为苏小姐杯子里斟满了 法国葡萄汁,笑说:“这是专给你喝的,我们另有我们的酒。 今天席上慎明 兄是哲学家,你跟斜川兄都是诗人,方先生又是哲学家又是诗人,一身兼两长 ,更了不得。 我一无所能,只会喝两口酒,方先生,我今天陪你喝它两斤酒 ,斜川兄也是洪量。”
方鸿渐吓得跳起来道:“谁讲我是哲学家和诗人? 我更不会喝酒,简直滴 酒不饮。”
辛楣按住酒壶,眼光向席上转道:“今天谁要客气推托,我们就罚他两杯,好不好?”
斜川道:“赞成! 这样好酒,罚还是便宜。”
鸿渐拦不住道:“赵先先生,我真不会喝酒,也给我葡萄汁,行不行?”
辛楣道:“哪有不会喝酒的留法学生?葡萄汁是小姐们喝的。 慎明兄因为 神经衰弱戒酒,是个例外。 你别客气。”
斜川呵呵笑道:“你即不是文纨小姐的‘倾国倾城貌’,又不是慎明先生的 ‘多愁多病身’,我劝你还是‘有酒直须醉’罢。 好,先干一杯,一杯不成,就半杯。”
苏小姐道:“鸿渐好像是不会喝酒--辛楣这样劝你,你就领情稍微喝一 点罢。” 辛楣听苏小姐护惜鸿渐,恨不得鸿渐杯里的酒滴滴都化成火油。他这 愿望没实现,可是鸿渐喝一口,已觉一缕火线从舌尖伸延到胸膈间。 慎明喝茶 ,酒杯还空着。 跑堂拿上一大瓶叵耐牌A字牛奶,说已隔水温过。 辛楣把 瓶给慎明道:“你自斟自酌罢,我不跟你客气了。” 慎明倒了一杯,尖着嘴 唇尝了尝,说:“不凉不暖,正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外国补药瓶子,数四粒丸药,搁在嘴里,喝一口牛奶咽下去。 苏小姐道:“褚先生真知道养生 !” 慎明透口气道:“人没有这个身体,全是心灵,岂不更好;我并非保重身 体,我只是哄乖了了它,好不跟我捣乱--辛楣,这牛奶还新鲜。”
辛楣道:“我没哄你罢? 我知道你的脾气,这瓶奶送到我家以后,我就搁 在电气冰箱里冻着。 你对新鲜牛奶这样认真,我有机会带你去见我们相熟的一 位徐小姐,她开奶牛场,请她允许你每天凑着母牛的奶直接呼一个饱--今天 的葡萄汁,牛奶都是我带来的,没叫馆子里预备。 文纨,吃完饭,我还有一 匣东西给你。 你爱吃的。”
苏小姐道:“什么东西?--哦,你又要害我头痛了。”
方鸿渐道:“我就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东西,下次也可以买来孝敬你。”
辛楣又骄又妒道:“文纨,不要告诉他。”
苏小姐又为自己的嗜好抱歉道:“我在外国想吃广东鸭肫肝,不容易买到。 去年回来,大哥买了给我吃,咬得我两太阳酸痛好几天。 你又要来引诱我了。 ”
鸿渐道:“外国菜里从来没有鸡鸭肫肝,我在伦敦看见成箱的鸡鸭肫肝贱得 一文不值,人家买了给猫吃。”
辛楣道:“英国人吃东西远比不上美国人花色多。 不过,外国人的吃胆总 是太小,不敢冒险,不像我们中国人什么肉都敢吃。 并且他们的烧菜原则 是‘调’,我们是‘烹’,所以他们的汤菜尤其不够味道。 他们白煮鸡,烧了 一滚,把汤丢了,只吃鸡肉,真是笑话。”
鸿渐道:“这还不算冤呢! 茶叶初到外国,那些外国人常把整磅的茶叶放 在一锅子水里,到水烧开,泼了水,加上胡椒和盐,专吃那叶子。”
大家都笑。斜川道:“这跟樊樊山把鸡汤来沏龙井茶的笑话相同。 我们这 老世伯光绪初年做京官的时候,有人外国回来送给他一罐咖啡,他以为是鼻烟,把鼻孔里的皮都擦破了。 他集子里有首诗讲这件事。”
鸿渐道:“董先生不愧系出名门! 今天听到不少掌故。”
慎明把夹鼻眼镜按一下,咳声嗽,说:“方先生,你那时候问我什么一句 话?”
鸿渐胡涂道:“什么时候?”
“苏小姐还没来的时候,”--鸿渐记不起--“你好像问我研究什么哲学 问题,对不对?” 对这个照例的问题,褚慎明有个刻板的回答,那时候因 为苏小姐还没来,所以他留到现在表演。
“对,对。”
“这句话严格分析起来,有点毛病。哲学家碰见问题,第一步研究问题: 这成不成问题,不成问题的是假问题pesudoquestion,不用解 决,也不可解决。假使成问题呢,第二步研究解决,相传的解决正确不正确,要 不要修正。 你的意思恐怕不是问我研究什么问题,而是问我研究什么问题的解 决。”
方鸿渐惊奇,董斜川厌倦,苏小姐迷或,赵辛楣大声道:“妙,,分析得 真精细,了不得! 了不得! 鸿渐兄,你虽然研究哲学,今天也甘拜下风了,听了这样好的议论,大家得干一杯。”
鸿渐经不起辛楣苦劝,勉强喝了两口,说:“辛楣兄,我只在哲学系混了 一年,看了几本指定参考书。 在褚先生前面只能虚心领教做学生。”
褚慎明道:“岂敢,岂敢! 听方先生的话好像把一个个哲学家为单位,来看他们的著作。 这只算研究哲学家,至多是研究哲学史,算不得研究哲学。 充乎其量,不过做个哲学教授,不能成为哲学家。 我喜欢用自己的头脑,不 喜欢用人家的头脑来思想。 科学文学的书我都看,可是非万不得已决不看哲 学书。 现在许多号称哲学家的人,并非真研究哲学,只研究些哲学上的人物 文献。 严格讲起来,他们不该叫哲学家philosophers,该叫‘哲 学家学家’philophilosophers。”
鸿渐说:“philophilosophers这个字很妙,是不是先生 用自己头脑想出来的?”
“这个字是有人在什么书上看见了告诉Bertie,Bertie告诉 我的。”
“谁是Bertie?”
“就是罗素了。”
世界有名的哲学家,新袭勋爵,而褚慎明跟他亲狎得叫他乳名,连董斜川 都羡服了,便说:“你跟罗素很熟?”
“还够得上朋友,承他瞧得起,请我帮他解答许多问题。” 天知道褚慎明 并没吹牛,罗素确问过他什么时候到英国,有什么计划,茶里要搁几块糖这一 类非他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方先生,你对数理逻辑用过功没有?”
“我知道这东西太难了,从没学过。”
“这话有语病,你没学过,怎会‘知道’它难呢? 你的意思是:‘听说这 东西太难了。’”
辛楣正要说“鸿渐兄输了,罚一杯”,苏小姐为鸿渐不服气道:“褚先生 可真精明厉害哪! 吓得我口都不敢开了。”
慎明说:“不开口没有用,心里的思想照样的混乱不合逻辑,这病根还没 有去掉。”
苏小姐撅嘴道:“你太可怕了! 我们心里的自由你都要剥夺了。 我瞧你 就没本领钻到人心里去。”
褚慎明有生以来,美貌少女跟他讲“心”,今天是第一次。 他非常激动,夹鼻眼镜泼刺一声直掉在牛奶杯子里,溅得衣服上桌布上都是奶,苏小姐胳膊 上也沾润了几滴。 大家忍不注笑。 赵辛楣捺电铃叫跑堂来收拾。 苏小姐不 敢皱眉,轻快地拿手帕抹去手臂上的飞抹。 褚慎明红着脸,把眼镜擦干,幸而 没破,可是他不肯戴上,怕看清了大家脸上逗留的余笑。
董斜川道:“好,好,虽然‘马前泼水’,居然‘破镜重园’,慎明兄将 来的婚姻一定离合悲欢,大有可观。”
辛楣道:“大家干一杯,预敬我们大哲学家未来的好太太。 方先生,半杯 也喝半杯。”--辛楣不知道大哲学家从来没有娶过好太太,苏格拉底的太太就 是泼妇,褚慎明的好朋友罗素也离了好几次婚。
鸿渐果然说道:“希望褚先生别像罗素那样的三四次离婚。”
慎明板着脸道:“这就是你所学的哲学!” 苏小姐道:“鸿渐,我看你醉 了,眼睛都红了。”斜川笑得前仰后合。 辛楣嚷道:“岂有此理! 说这种话 非罚一杯不可!”本来敬一杯,鸿渐只需喝一两口,现在罚一杯,鸿渐自知理 屈,挨了下去,渐渐觉得另有一个自己离开了身子在说话。
慎明道:“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 他引一句英 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 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 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 堡fortresse assiege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 出来。 鸿渐,是不是?”鸿渐摇头表示不知道。
辛楣道:“这不用问,你还会错吗!”
慎明道:“不管它鸟笼罢,围城罢,像我这种一切超脱的人是不怕被围困 的。”
鸿渐给酒摆布得失掉自制力道:“反正你会摆空城计。”结果他又给辛楣罚 了半杯酒,苏小姐警告他不要多说话。 斜川像在寻思什么,忽然说道:“是 了,是了。 中国哲学家里,王阳明是怕老婆的。”--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没有 叫“老世伯”的人。
辛楣抢说:“还有什么人没有? 方先生,你说,你念过中国文学的。”
鸿渐忙说:“那是从前的事,根本没有念通。”辛楣欣然对苏小姐做个眼色 ,苏小姐忽然变得很笨,视若无睹。
“大学里教你国文的是些什么人?”斜川不无兴趣地问。
鸿渐追想他的国文先生都叫不响,不比罗素,陈散原这些名字,像一支上等 哈瓦那雪茄烟,可以挂在口边卖弄,便说:“全是些无名小子,可是教我们这种 不通的学生,已经太好了。 斜川兄,我对诗词真的一窍不通,叫我做呢,一个 字都做不出。”苏小姐嫌鸿渐太没面子,心痒痒地要为他挽回体面。
斜川冷笑道:“看的是不是燕子庵,人境庐两家的诗?”
“为什么?”
“这是普通留学生所能欣赏的二毛子旧诗。 东洋留雪生捧苏曼殊,西洋留 学生捧黄公度。 留学生不知道苏东坡,黄山谷,心目间只有这一对苏黄。 我 没说错罢? 还是黄公度好些,苏曼殊诗里的日本味儿,浓得就像日本女人头发 上的油气。”
苏小姐道:“我也是个普通留学生,就不知道近代的旧诗谁算顶好。董先生 讲点给我们听听。”
“当然是陈散原第一。 这五六百念年,算他最高。 我常说唐以后的大诗 人可以把地理名字来概括,叫‘陵谷山原’。 三陵:杜少陵,王广陵--知道 这个人么?--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黄山谷;四山:王半山,陈后山,元遗 山;可是只有一原,陈散原。”说时,翘着左手大拇指。 鸿渐懦怯地问道:“ 不能添个‘坡’字么?”
“苏东坡,他差一点。”
鸿渐咋舌不下,想苏东坡的诗还不入他法眼,这人做的诗不知怎样好法,便 问他要刚才写的诗来看。 苏小姐知道斜川写了诗,也向他讨,因为只有做旧诗 的人敢说不看新诗,做新诗的人从不肯说不懂旧诗的。 斜川把四五张纸,分发 同席,傲然靠在椅背上,但觉得这些人都不懂诗,决不能领略他句法的妙处,就 是赞美也不会亲切中肯。这时候,他等待他们的恭维,同时知道这恭维不会满足 自己,仿佛鸦片瘾发的时候只找到一包香烟的心理。 纸上写着七八首近体诗,格调很老成。辞军事参赞回国那首诗有:“好赋归来看妇靥,大惭名字止儿啼” ;愤慨中日战事的诗有:“直疑天似醉,欲与日偕亡”;此外还有:“清风不必 一钱买,快雨瑞宜万户封”;“石齿漱寒濑,松涛泻夕风”;“未许避人思避世 ,独扶浅醉赏残花”。可是有几句像:“泼眼空明供睡鸭,蟠胸秘怪媚潜虬”; “数子提携寻旧迹,哀芦苦竹照凄悲”;“秋气身轻一身过,鬓丝摇影万鸦窥” ;意思非常晦涩。 鸿渐没读过《散原精舍诗》,还竭力思索这些字句的来源。
他想芦竹并没起火,照东西不甚可能,何况“凄悲”是探海灯都照不见的。“ 数子”明明指朋友并非小孩子,朋友怎可以“提携”? 一万只乌鸦看中诗人几 根白头发,难道“乱发如鸦窠”,要宿在他头上? 心里疑惑,不敢发问,怕斜 川笑自己外行人不懂。
大家照例称好,斜川客气地淡漠,仿佛领袖受民众欢迎时的表情。 辛楣对 鸿渐道:“你也写几首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 鸿渐极口说不会做诗。斜川说鸿渐真的不会做诗,倒不必勉强。 辛楣道:“大家喝一大杯,把斜川兄 的好诗下酒。”鸿渐要喉舌两关不留难这口酒,溜税似地直咽下去,只觉胃里的 东西给这口酒激的要冒上来,好比已塞的抽水马桶又经人抽一下水的景象。 忙 搁下杯子。咬紧牙齿,用坚强的意志压住这阵泛溢。
苏小姐道:“我没见过董太太,可是我想像得出董太太的美。 董先生的诗 :‘好赋归来看妇靥’,活画出董太太的可爱的笑容,两个深酒涡。”
赵辛楣道:“斜川有了好太太不够,还在诗里招摇,我们这些光杆看了真眼 红,”说时,仗着酒勇,涎着脸看苏小姐。
褚慎明道:“酒涡生在他太太脸上,只有他一个人看,现在写进诗里,我们 都可以仔细看个饱了。”
斜川生气不好发作,板着脸说:“跟你们这种不通的人,根本不必谈诗。我 这一联是用的两个典,上句梅圣俞,下句杨大眼,你们不知道出处,就不要穿凿 附会。”
辛楣一壁斟酒道:“抱歉抱歉! 我们罚自己一杯。 方先生,你应该知道 出典,你不比我们呀! 为什么也一窍不通? 你罚两杯,来!”
鸿渐生气道:“你这人不讲理,为什么我比你们应当知道?”
苏小姐因为斜川骂“不通”,有自己在内,甚为不快,说:“我也是一窍不 通的,可是我不喝这杯罚酒。”
辛楣已有醉意,不受苏小姐约束道:“你可以不罚,他至少也得还喝一杯,我陪他。”说时,把鸿渐杯子里的酒斟满了,拿起自己的杯子来一饮而尽,向鸿 渐照着。
鸿渐毅然道:“我喝完这杯,此外你杀我头也不喝了。”举酒杯直着喉咙灌 下去,灌完了,把杯子向辛楣一扬道:“照--”他“杯”字没出口,紧闭嘴,连跌带撞赶到痰盂边,“哇”的一声,菜跟酒冲口而出,想不到肚子里有那些呕 不完的东西,只吐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胃汁都赔了。 心里只想:“大丢 脸! 亏得唐小姐不在这儿。” 胃里呕清了,恶心不止,旁茶几坐下,抬不 起头,衣服上都溅满脏沫。 苏小姐要走近身,他疲竭地做手势阻止她。 辛楣 在他吐得厉害时,为他敲背,斜川叫跑堂收拾地下,拿手巾,自己先倒杯茶给他 漱口。褚慎明掩鼻把窗子全打开,满脸鄙厌,可是心里高兴,觉得自己泼的牛奶 ,给鸿渐的呕吐在同席的记忆里冲掉了。
斜川看鸿渐好了些,笑说:“‘凭阑一吐,不觉箜篌’,怎么饭没吃完,已 经忙着还席了! 没有关系,以后拼着吐几次,就学会喝酒了。”
辛楣道:“酒,证明真的不会喝了。 希望诗不是真的不会做,哲学不是真 的不懂。”
苏小姐发恨道:“还说风凉话呢! 全是你不好,把他灌到这样,明天他真 生了病,瞧你做主人的有什么脸见人?--鸿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把手指 按鸿渐的前额,看得辛楣悔不曾学过内功拳术,为鸿渐敲背的时候,使他受至命 伤。
鸿渐头闪开说:“没有什么,就是头有点痛。辛楣兄,今天真对不住你,各 位也给我搅得扫兴,请继续吃罢。 我想先回家去了,过天到辛楣兄府上来谢罪。”
苏小姐道:“你多坐一会,等头不痛了再走。”
辛楣恨不得立刻撵鸿渐滚蛋,便说:“谁有万金油? 慎明,你随身带药的 ,有没有万金油?”
慎明从外套和裤子袋里掏出一大堆盒儿,保喉,补脑,强肺,健胃,通便,发汗,止痛的药片,药丸,药膏全有。 苏小姐捡出万金油,伸指蘸了些,为鸿 渐擦在两太阳。 辛楣一肚皮的酒,几乎全成酸醋,忍了一会,说:“好一点没 有?今天我不敢留你,改天补请。 我吩咐人叫车送你回去。”
苏小姐道:“不用叫车,他坐我的车,我送他回家。”
辛楣惊骇得睁大了眼,口吃说:“你,你不吃了?还有菜呢。”鸿渐有气无 力地恳请苏小姐别送自己。
苏小姐道:“我早饱了,今天菜太丰盛了。 褚先生,董先生,请慢用,我 先走一步。 辛楣,谢谢你。”
辛楣哭丧着脸,看他们俩上车走了。 他今天要鸿渐当苏小姐面出丑的计划 ,差不多完全成功,可是这成功只证实了他的失败。 鸿渐斜靠着车垫,苏小姐 叫他闭上眼歇一会。 在这个自造的黑天昏地里,他觉得苏小姐凉快的手指摸 他的前额,又听她用法文低声自语:“Pauvre petiti(可怜的小 东西)”他力不从心,不能跳起来抗议。 汽车到周家,苏小姐命令周家的门房 带自己汽车夫扶鸿渐进去。 到周先生周太太大惊小怪赶出来认苏小姐,要招待 她进去小坐,她汽车早开走了。老夫妇的好奇心无法满足,又不便细问蒙头躺着 的鸿渐,只把门房考审个不了,还嫌他没有观察力,骂他有了眼睛不会用,为什 么不把苏小姐看个仔细。
明天一早方鸿渐醒来,头里还有一条齿线的痛,头像进门擦鞋底的棕毯。躺 到下半天才得爽朗,可以起床。写了一封信给唐小姐,只说病了,不肯提昨天的 事。追想起来,对苏小姐真过意不去,她上午下午都来过电话,问他好了没有,有没有兴臻去夜谈。 那天是旧历四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秋冬是诗人的月色,何况月亮团圆,鸿渐恨不能去看唐小姐。苏小姐的母亲 和嫂子上电影院去了,用人们都出去逛了,只剩她跟看门的在家。她见了鸿渐,说本来自己也打算看电影去的,叫鸿渐坐一会,她上去加件衣服,两人同到园里 去看月。她一下来,鸿渐先闻着刚才没闻到的香味,发现她不但换了衣服,并且 脸上唇上都加了修饰。苏小姐领他到六角小亭子里,两人靠栏杆坐了。他忽然省 悟这情势太危险,今天不该自投罗网,后悔无及。他又谢了苏小姐一遍,苏小姐 又问了他一遍昨晚的睡眠,今天的胃口,当头皎洁的月亮也经不起三遍四遍的赞 美,只好都望月不作声。鸿渐偷看苏小姐的脸,光洁得像月光泼上去就会滑下来 ,眼睛里也闪活症月亮,嘴唇上月华洗不淡的红色变为滋润的深暗。苏小姐知道 他在看自己,回脸对他微笑,鸿渐要抵抗这媚力的决心,像出水的鱼,头尾在地 上拍动,可是挣扎不起。他站起来道:“文纨,我要走了。”
苏小姐道:“时间早呢,忙什么?还坐一会。”指着自己身旁,鸿渐刚才坐 的地方。
“我要坐远一点——你太美了!这月亮会作弄我干傻事。”
苏小姐的笑声轻腻得使鸿渐心里抽痛:“你就这样怕做傻子么?会下来,我 不要你这样正襟危坐,又浊拜堂听说教。我问你这聪明人,要什么代价你才肯做 子?”转脸向他顽皮地问。
鸿渐低头不敢看苏小姐,可是耳朵里、鼻子里,都是抵制不了的她,脑子里 也浮着她这时候含笑的印象,像漩涡里的叶子在打转:“我没有做傻子的勇气。”
苏小姐胜利地微笑,低声说:“Embrasse-moi!”说着一壁害羞,奇怪自己 竟有做傻子的勇气,可是她只敢躲在外国话里命令鸿渐吻自己。鸿渐没法推避,回脸吻她。这吻的分量很轻,范围很小,只仿佛清朝官场端茶送客时的把嘴唇抹 一抹茶碗边,或者从前西洋法庭见证人宣誓时的把嘴唇碰一碰《圣经》,至多像 那些信女们吻西藏活佛或罗马教皇的大脚指,一种敬而远之的亲近。吻完了,她 头枕在鸿渐肩膀上,像小孩子甜睡中微微叹口气。鸿渐不敢动,好一会,苏小姐 梦醒似的坐直了,笑说:“月亮这怪东西,真教我们都变了傻子了。”
“并且引诱我犯了不可饶赦的罪!我不能再待了。”鸿渐这时候只怕苏小姐 会提起订婚结婚,爱情好有保障。
“我偏不放你走——好,让你走,明天见。”苏小姐看鸿渐脸上的表情,以 为他情感冲动得利害,要失掉自主力,所以不敢留他了。鸿渐一溜烟跑出门,还 以为刚才唇上的吻,轻松得很,不当作自己爱她的证据。好像接吻也等于体格检 验,要有一定斤两,才算合格似的。
苏小姐目送他走了,还坐在亭子里。心里只是快活,没有一个成轮廓的念头 。想着两句话:“天上月圆,人间月半,”不知是旧句,还是自己这时候的灵感 。今天是四月半,到八月半不知怎样。“孕妇的肚子贴在天上,”又记起曹元朗 的诗,不禁一阵厌恶。听见女用人回来了,便站起来,本能地掏手帕在嘴上抹了 抹,仿佛接吻会留下痕迹的。觉得剩余的今夜只像海水浴的跳板,自己站在板的 极端,会一跳冲进明天的快乐里,又兴奋,又战栗。
方鸿渐回家,锁上房门,撕了五六张稿子,才写成下面的一封信:
文纨女士:
我没有脸再来见你,所以写这封信。从过去直到今夜的事,全是我不
好。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释。我不敢求你谅宥,我只希望你快忘记我这
个软弱、没有勇气的人。因为我真心敬爱你,我愈不忍糟蹋你的友谊。这
几个月来你对我的恩意,我不配受,可是我将来永远作为宝贵的回忆。祝
你快乐。
惭悔得一晚没睡好,明天到银行叫专差送去。提心吊胆,只怕还有下文。十 一点钟左右,一个练习生来请他听电话,说姓苏的打来的,他腿都软了,拿起听 筒,预料苏小姐骂自己的话,全行的人都听见。
苏小姐的声音很柔软:“鸿渐么?我刚收到你的信,还没拆呢。信里讲些什 么?是好话我就看,不是好话我就不看;留着当了你面 拆开来羞你。”
鸿渐吓得头颅几乎下缩齐肩,眉毛上升入发,知道苏小姐误会这是求婚的信 ,还要撒娇加些波折,忙说:“请你快看这信,我求你。”
“这样着急!好,我就看。你等着,不要挂电话——我看了,不懂你的意思 。回头你来解释罢。”
“不,苏小姐,不,我不敢见你——”不能再遮饰了,低声道:“我另有— —”怎么说呢?糟透了!也许同事们全在偷听——“我另外有——有个人。”说 完了如释重负。
“什么?我没听清楚。”
鸿渐摇头叹气,急得说抽去了脊骨的法文道:“苏小姐,咱们讲法文。我— —我爱一个人,——爱一个女人另外,懂?原谅,我求你一千个原谅。”
“你——你这个浑蛋!”苏小姐用中文骂他,声音似乎微颤。鸿渐好像自己 耳颊上给她这骂沉重地打一下耳光,自卫地挂上听筒,苏小姐的声音在意识里搅 动不住。午时一个人到邻近小西菜馆里去饭,怕跟人谈话。忽然转念,苏小姐也 许会失恋自杀,慌得什么都吃不进。忙赶回银行,写信求她原谅,请她珍重,把 自己作践得一文不值,哀恳她不要留恋。发信以后,心上稍微宽些,觉得饿了,又出去吃东西。四点多钟,同事都要散,他想今天没兴致去看唐小姐了。收发处 给他地封电报,他惊惶失,险以为苏小姐的死信,有谁会打电报来呢?拆开一看 ,“平成”发出的,好像是湖南一个皮名,减少了恐慌,增加了诧异。忙讨本电 报明码翻出来是:“敬聘为教捋月薪三百四十元酌送路费盼电霸国立三闾大学校 长高松年。”“教捋”即“教授”的错误,“电霸”准是“电复”。从没听过三 闾大学,想是个战后新开的大学,高松年也不知道是谁,更不知道他聘自己当什 么系的教授。不过有国立大学不远千里来聘请,终是增添身价的事,因为战事起 了只一年,国立大学教授还是薪水阶级里可企羡的地位。问问王主任,平成确在 湖南,王主任要电报看了,赞他实至名归,说点金银行是小地方,蛟龙非池中之 物,还说什么三年国立大学教授就等于简任官的资格。鸿渐听得开心,想这真是 转运的消息,向唐小姐求婚一定也顺利。今天太值得记念了,绝了旧葛藤,添了 新机会。他晚上告诉周经理夫妇,周经理也高兴,只说平成这地方太僻远了。鸿 渐说还没决定答应。周太太说,她知道他先要请苏文纨小姐那样,早结婚了,新 式男女没结婚说“心呀,肉呀”的亲密,只怕甜头吃完了,结婚后反而不好。鸿 渐笑她只知道个苏小姐。她道:“难道还有旁人么?”鸿渐得意头上,口快说三 天告诉她确实消息。她为她死掉的女儿吃醋道:“瞧不出你这样一个人倒是你抢 我夺的一块好肥肉!”鸿渐不屑计较这些粗鄙的话,回房间写如下的一封信:
晓芙:
前天所发信,想已目。我病全好了;你若补写信来慰问,好比病后一帖补药,还是欢迎的。我今天收到国立三闾大学电报,聘我当教授。校址好像太偏僻些,可是不失为一个机会。我请你帮我决定去不去。你下半年计划怎样?你要到昆明去复学,我也可以在昆明谋个事,假如你进上海的学校,上海就变成我唯一依恋的地方。总而言之,我魔住你,缠着你,冤鬼作祟似的附上你,不放你清静。我久想跟我——啊呀!“你”错写了“ 我”,可是这笔误很有道理,你想想为什么——讲句简单的话,这话在我
心里已经复习了几千遍。我深恨发明不来一个新鲜飘忽的说法,只有我可以说,只有你可以听,我说过,我听过,这说法就飞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没有第二个男人好对第二个女人这样说。抱歉得很,对绝世无双的你,我只能用几千年经人滥用的话来表示我的情感。你允许我说那句话么?我真不敢冒味,你不知道我怎样怕你生气。
明天一早鸿渐吩咐周经理汽车夫送去,下午出银行就上唐家。洋车到门口,看见苏小姐的汽车也在,既窘且怕。苏小姐汽车夫向他脱帽,说:“方先生来得 巧,小姐来了不多一会。”鸿渐胡扯道:“我路过,不过去了,”便转个弯回家 。想这是撒一个玻璃质的谎,又脆薄,又明亮,汽车夫定在暗笑。苏小姐会不会 大讲坏话,破人好事?但她未必知道自己爱唐小姐,并且,这半年来的事讲出来 只丢她的脸。这样自譬自慰,他又不担忧了。他明天白等了一天,唐小姐没信来 。后天去看唐小姐,女用人说她不在家。到第五天还没信,他两次拜访都扑个空 。鸿渐急得眠食都废,把自己的信背了十几遍,字字推敲,自觉并无开罪之处。 也许她要读书,自己年龄比她大八九岁,谈恋爱就得结婚,等不了她大学毕业,她可能为这事迟疑不决。只要她答应自己,随她要什么时候结婚都可以,自己一 定守节。好,再写封信去,说明天礼拜日求允面谈一次,万事都由她命令。
当夜刮大风,明天小雨接大雨,一脉相延,到下午没停过。鸿渐冒雨到唐家 ,小姐居然在家;她微觉女用人的态度有些异常,没去理会。一见唐小姐,便知 道她今天非常矜持,毫无平时的笑容,出来时手里拿个大纸包。他勇气全漏泄了 ,说:“我来过两次,你都不在家,礼拜一的信收到没有?”
“收到了。方先生,”——鸿渐听她恢复最初的称呼,气都不敢透——“方 先生听说礼拜二也来过,为什么不进来,我那天倒在家。”
“唐小姐,”——也还她原来的称呼——“怎么知道我礼拜二来过?”
“表姐的车夫看见方先生,奇怪你过门不入,他告诉了表姐,表姐又诉我。 你那天应该进来,我们在谈起你。”
“我这种人值得什么讨论!”
“我们不但讨论,并且研究你,觉得你行为很神秘。”
“我有什么神秘?”
“还不够神秘么?当然我们不知世事的女孩子,莫测高深。方先生的口才我 早知道,对自己所作所为一定有很满意中听的解释。大不了,方先生只要说:‘ 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释,’人家准会原谅。对不对?”
“怎么?”鸿渐直跳起来,“你看见我给你表姐的信?”
“表姐给我看的,她并且把从船上到那天晚上的事全告诉我。”
唐小姐脸上添了愤恨,鸿渐不敢正眼瞧她。
“她怎样讲?”鸿渐嗫嚅说;他相信苏文纨一定加油加酱,说自己引诱她、 吻她,准备据实反驳。
“你自己做的事还不知道么?”
“唐小姐,让我解释——”
“你‘有法解释’,先对我表姐去讲。”方鸿渐平日爱唐小姐聪明,这时候 只希望她拙口钝腮,不要这样咄咄逼人。“表姐还告诉我几件关于方先生的事,不知道正确不正确。方先生现在住的周家,听说并不是普通的亲戚,是贵岳家,方先生以前结过婚——”鸿渐要插嘴,唐小姐不愧是律师的女儿,知道法庭上盘 问见证的秘诀,不让他分辩——“我不需要解释,是不是岳家?是就好了。你在 外国这几年有没有恋爱,我不知道。可是你在回国的船上,就看中一位鲍小姐,要好得寸步不离,对不对?”鸿渐低头说不出话——“鲍小姐走了,你立刻追求 表姐,直到——我不用再说了。并且,据说方先生在欧洲念书,得到过美国学位 ——”
鸿渐顿足发恨道:“我跟你吹过我有学位没有?这是闹着玩儿的。”
“方先生人聪明,一切逢场作戏,可是我们这种笨蛋,把你开的玩笑都得认 真——”唐小姐听方鸿渐嗓子哽了,心软下来,可是她这时候愈心疼,愈心恨,愈要责罚他个痛快——“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 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鸿渐还低头不—— “我只希望方先生前途无量。”
鸿渐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说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 的意义,好比头脑里蒙上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 打的重量。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绝望地明白,抬起头来,两眼是泪,像大孩子挨 了打骂,咽泪入心的脸。唐小姐鼻子忽然酸了。“你说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 敢再辩,以后决不来讨厌。”站起来就走。
唐小姐恨不能说:“你为什么不辩护呢?我会相信你,”可是只说:“那么 再会。”她送着鸿渐,希他还有话说。外面雨下得正大,她送到门口,真想留他 等雨势稍杀再走。鸿渐披上雨衣,看看唐小姐,瑟缩不敢拉手。唐小姐见他眼睛 里的光亮,给那一阵泪滤干了,低眼不忍再看,机械地伸手道:“再会——”有 时候,“不再坐一会么?”可以撵走人,有时候“再会”可以挽留人;唐小姐挽 不住方鸿渐,所以加一句“希望你远行一路平安”。他回卧室去,适才的盛气全 消灭了,疲乏懊恼。女用人来告诉道:“方先生怪得很站在马路那一面,雨里淋 着。”他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鸿渐背马路在斜对面人家的篱笆外站着,风里的雨 线像水鞭子正侧横斜地抽他漠无反应的身体。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钏后 他再不走,一定不顾笑话,叫用人请他回来。这一分她好长,她等不及了,正要 分付女用人,鸿渐忽然回过脸来,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开步走了。唐小姐抱歉过信表姐,气愤时说话太决绝,又担忧鸿渐失神落魄,别 给汽车电车撞死了。看了几次表,过一个钟头,打电话到周家问,鸿渐还没回去 ,她惊惶得愈想愈怕。吃过晚饭,雨早止了,她不愿意家里人听见,溜出门到邻 近糖果店借打电话,心乱性急,第一次打错了,第二次打过了只听对面铃响,好 久没人来接。周经理一家三口都出门应酬去了,鸿渐在小咖啡馆里呆坐到这时候 才回家,一进门用人便说苏小姐来过电话,他火气直冒,倒从麻木里苏醒过来,他正换干衣服,电话铃响,置之不理,用人跑上来接,一听便说:“方少爷,苏 小姐电话。”鸿渐袜子没穿好,赤了左脚,跳出房门,拿起话筒,不管用听见不 听见,厉声——只可惜他淋雨受了凉,已开始塞鼻伤风,嗓子没有劲——说:“ 咱们已经断了,断了!听见没有?一次两次来电话干吗?好不要脸!你捣得好鬼 !我瞧你一辈子嫁不了人——”忽然发现对方早挂断了,险的要再打电话给苏小 姐,逼她听完自己的臭骂。那女用人在楼梯转角听得有趣,赶到厨房里去报告。 唐小姐听到“好不要脸”,忙挂上听筒,人都发晕,好容易制住眼泪,回家。
这一晚,方鸿渐想着白天的事,一阵阵的发烧,几乎不相信是真的,给唐小 姐一条条说破了,觉得自己可鄙可贱得不成为人。明天,他刚起床,唐家包车夫 送来一个纸包,昨天见过的,上面没写字,猜准是自己写给她的信。他明知唐小 姐不会,然而希她会写几句话,借决绝的一刹那让交情多延一口气,忙拆开纸包 ,只有自己的旧信。他垂头丧气,原纸包了唐小姐的来信,交给车夫走了。唐小 姐收到那纸包的匣子,好奇拆开,就是自己送给鸿渐吃的夹心朱古力糖金纸匣子 。她知道匣子里是自己的信,不愿意打开,似乎匣子不打开,自己跟他还没有完 全破裂,一打开便证据确凿地跟 他断了。这样痴坐了不多久——也许只是几秒 种——开了匣盖,看见自己给他的七封信,信封都破了,用玻璃纸衬补的,想得 出他急于看信,撕破了信封又手指笨拙地补好。唐小姐心里一阵难受。更发现盒 子底衬一张纸,上面是家里的住址跟电话号数,记起这是跟他第一次吃饭时自己 写在他书后空页上的,他剪下来当宝贝似的收藏着。她对了发怔,忽然想昨天他 电话里的话,也许并非对自己说的;一月前第一次打电话,周家的人误会为苏小 姐,昨天两次电话,那面的人一听,就知道是找鸿渐的,毫不问姓名。彼此决裂 到这个田地,这猜想还值得证实么?把方鸿渐忘了就算了。可是心里忘不了他,好比牙齿钳去了,齿腔空着作痛,更好比花盆里种的小树,要连根拔它,这花盆 就得碎。唐小姐脾气高傲,宁可忍痛至于生病。病中几天,苏小姐天天来望她陪 她,还告诉她已跟曹元朗订婚,兴头上偷偷地把曹元朗求婚的事告诉她。据说曹 元朗在十五岁时早下决心不结婚,一见了苏小姐,十五年来的人生观像大地震时 的日本房屋。因此,“他自己说,他最初恨我怕我,想躲着我,可是——”苏小 姐笑着扭身不说完那句话。求婚是这样的,曹元朗见了面,一股怪可怜的样子,忽然把一个丝绒盒子塞在苏小姐手里,神色仓皇地跑了。苏小姐打开,盒子里盘 一条金挂链,头上一块大翡翠,链下压一张信纸。唐小姐问她信上说些什么,苏 小姐道:“他说他最初恨我,怕我,可是现在——唉,你这孩子最顽皮,我不告 诉你。”唐小姐病愈姊妹姊夫邀她到北平过夏。阳历八月底她回上海,苏小姐恳 请她做结婚时的傧相。男傧相就是曹元朗那位留学朋友。他见唐小姐,大献殷勤 ,她厌烦不甚理他。他撇着英国腔向曹元朗说道:“Dash it! That girl is fo rget-me-not and touch-me-not in one,a red rose which has somehow turn ed in to the blue flower.”曹元朗赞他语妙天下,他自以为这句话会传到唐小 姐耳朵里。可是唐小姐在吃喜酒后第四天,跟她父亲到香港转重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