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秦庾(2)
我很早就出了门。今天是期末考试的头一天,我想早点到学校去。爸爸妈妈比我走得还要早——他们两个今天一起跟医院的一帮同事到什么地方去开会(我没认真听他们交代,忘了那个地方叫什么,反正是离上海比较近的一个外省),要到晚上才回来。他们在桌上留了张纸条,要我吃锅里的白煮蛋,还要我认真地考试。唉,他们真可笑,直接说你别作弊就是了,干吗战战兢兢地躲在话里面,叫什么事儿呢?
我跳上车,心里想着我的针筒。最近不知怎么的,我越来越频繁地想到它。我有一种模糊的预感,仿佛它就在我身边的什么地方,并且我即将见到它了。针筒,我的老朋友——我真怀念它,但愿它没有被他们真的抽筋扒皮。我的童年是它陪我过的,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回想,当我把它放在书包里、让它紧贴我的肚皮走在大街上时,它踹着我,轰隆轰隆,活像我身体的一部分。它是我那该死的童年的一部分。
路上人挺少,空气是透明的浅灰色。我好奇地瞅着那些硕大无朋的广告牌——我比较喜欢画着人的广告牌,比方说一家三口冲你夸张地微笑,幸福无边地露出他们洁白的牙齿,活像野兽之家;或者一个主妇举着洗洁精之类的玩意儿做甜美状,似乎在发誓她一辈子守住这瓶可笑的黏稠液体。瞅了一会儿,我发现前方的地上,躺着一摊什么东西——小小的一团,黑不溜秋,平贴着地面。
什么东西呢?我脚下用力,加快速度,想过去看看清楚。离那摊东西越来越近了,我还是看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直到我真正来到那个黑黑的玩意儿跟前,在自行车上冲着它饶有兴趣地弯下腰、放慢了速度打算仔细审视一番……
蓦然间,我脚下生出一股发狂的力量,猛一蹬踏板,车“刷”地窜出好远。我伸出左脚,想固定住车子,却忘了刹车,鞋底在柏油路面上磨出一阵叫人牙酸的声响;当车子终于不再继续向前时,我居然失去平衡,连人带车结结实实摔倒在路边。
这一下摔得完全莫名其妙,我本人也是莫名其妙,根本不觉得疼痛。我用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再扶起车子。我的心仍然在胸腔里“怦怦”乱撞,视野模糊地跳跃着,一如我太阳穴中跳跃的脉搏,刹那间我的身体里似乎惊醒了无数无名野兽,大声地冲我嘶叫、不断地咬啮我的皮肤,我怔怔地望着前方路口广告牌上一个美女的白牙齿,满耳轰鸣。不要回头看,不要回头看——我不停地告诫我自己。但我无法扼制自己想起几秒钟前所看到的景象,那团黑不溜秋的东西——
针筒。我以为我看到了针筒的尸体!
那是一只猫的尸体。车轮正好从它身上碾过去,碾得它只剩下一张皮毛,紧紧贴着地面,它的内脏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白白的脑浆溅了遍地,身体下面全是发黑的血;它摊手摊脚地紧贴在地上,血肉模糊。那些横七竖八的肠子的景象一遍又一遍在我脑海中回闪,回闪,回闪——我不能确信,那只猫是不是棕黄色的毛和白色的爪子,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颜色,但直觉告诉我,躺在那里惨不忍睹的,就是我的针筒!
我知道,这简直不可能。针筒走失已经好几年了,谁也说不准它究竟在哪里。但是,我真的在第一眼看见它时,就认定它是针筒。它是死成一团、血肉模糊的我的针筒。我刚刚看见了针筒的肠子、针筒的血、针筒的脑浆、针筒的内脏……我这样思索着,两腿直发软。
不清楚站了多久,我忽然跳上车,拐到马路对面,换了方向往家那边骑过去。
我怕再往前走,我怕再看到另一具针筒的尸体,我怕再碰到比针筒的尸体更可怕的事。我只有往回走,至于别的,我也顾不上了。
跳下车,我直奔进居民楼,一直奔到顶层,奔到楼房的平台上。我站在整个平台的中央——我不敢走到平台的边缘,怕自己会摔下去,摔成针筒那样的一摊烂泥。
我明白,我的针筒终于死了。它死给我看了。这些年来,它始终活着,活得比我还要好——它终于是做了一只大野猫,难怪从前它要那样使劲地抓我、踹我。野猫总要给车轧死的,难道它不晓得吗?它跟着我,让我用书包兜它上街去玩——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它非要死给我看呢?
我看见不远处的一幢楼房顶上,鸽子成群结队地打着圈飞来飞去。鸽子总是打圈子飞,这样,它们的天空就不危险了。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正在烈起来——针筒的尸体就这样裸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它的心、它的肺、它的肝、它的胃、它的大肠和小肠、它的绿幽幽的胆——它的绿幽幽的胆,在太阳下闪闪发着光,像一颗绿宝石。针筒已经走出了它生命的圈子——它好几年前就已经走出了这个圈子;过去总是我和它重复地兜着圈子的;它走了,我还想把圈子继续兜下去,可今天它死给我看了,它死的时候,我不在它身边。别人家的猫死得都那么安详,惟独它,狰狞地把它的全部罗列给我——我知道它对我是很有感情的,但是它何必那么狰狞?
我真是个女里女气的人。我讨厌这座城市,我的针筒死在这里了,我不要死在这里,我不去考试——这王八蛋的考试,我不去。
我坐在去奶奶家的大客车上面,一个劲儿地想,那个轧死针筒的司机从它身上碾过去时是什么感觉。针筒有没有叫呢?它一定是被车子的大灯吓傻了;像一切猫那样,它怕灯光。我甚至轻声模拟着针筒被轧扁时发出的声音——是“扑”,还是“啵”?每当我坐的那辆大客车颠簸一下,我就想,这回,是轧死了一只猫吧?
我就在这样的臆想中来到了奶奶的家。我告诉她,我们放假了。出人意料,她瞪着我,和气地问了一句以前从没问过的话:
“你的小猫,找回来了?”
我注意地看看她——她笑眯眯的,很亲切。我最爱看她梳的发髻[jì],极其光滑,像假的一样。
“找回来了。”我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