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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邂逅在穷途分金续命 相思成断梦把卷凝眸

却说家树和凤喜在内坛说话,一番热心要帮助她念书,她听了这话,道 了一声谢,竟掉过脸,跑向柏树林子里去。家树倒为之愕然,难道这样的话,她倒不愿听吗?自己呆呆立着,只见她一直跑进柏树林子;那林子里正有一 块石板桌子,两个石凳,她就坐在石凳上,两只胳膊伏在石桌上,头就枕在 胳膊上。家树远远的看去,她好像是在那里哭,这更大惑不解了。本来想过 去问一声,又不明白自己获罪之由,就背了两只手走来走去。那凤喜伏在石 桌上哭了一会子,抬起一只胳膊,头却藏在胳膊下,回转来向这里望着,她 看见家树这样来去不定,觉得他是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因此很踌躇,再不 忍让人家为难了,极力的忍住了哭。站将起来,慢慢的转过身子,向着家树 这边。家树看了这样子,知道她并不拒绝自己过去解劝的,就慢慢的向她身 边走来。她见家树过来,便牵了牵衣襟,又扭转身去,看了身后的裙子,接 上更抬起手来,轻轻的按着头上的双髻[jì]。她那眼光只望着地下,不敢向家树 平视。家树道:“你为什么这样子,我话说得太唐突了吗?”凤喜不懂唐突 两个字是怎样解,这才抬头问道:“什么?”家树道:“我实在是一番好意,你刚才是不是嫌我不该说这句话?”凤喜低着头摇了一摇。家树道:“哦! 是了。大概这件事你怕家里不能够答应吧?”凤喜摇着头道:“不是的。” 家树道:“那为什么呢?我真不明白了。”凤喜抽出手绢来,将脸上轻轻擦 了一下,脚步可是向前走着,慢慢的道:“我觉得你待我太好了。”家树道: “那为什么要哭呢?”凤喜望着他一笑道:“谁哭了?我没哭。”家树道: “你当面就撒谎,刚才你不是哭,是作什么?你把脸我看看,你的眼睛还是 红的呢。”凤喜不但不将脸朝着他,而且把身子一扭,偏过脸去。家树道: “你说,这究竟为了什么?”凤喜道:“这可真正奇怪,我不知道为着什么,好好儿的心里一阵……”她顿了一顿道:“也不是难过,不知道怎么着,好 好的要哭。你瞧,这不是怪事吗?你刚才所说的话,是真的吗?可别冤我,我是死心眼儿,你说了,我是非常相信的。”家树道:“我何必冤你呢?你 和我要钱,我先给了你了,不然,可以说是我说了话省得给钱。”凤喜笑道: “不是那样说。你别多心,我是……你瞧,我都说不上来了。”家树道:“你 不要说,你的心事我都明白了。我帮你读书的话,你家里通得过通不过呢?” 凤喜笑道:“大概可以办到。不过我家里……”说到这里,她的话又不说下 去了,家树道:“你家里的家用,那是一点不成问题的,只要你母亲让你读 书,我就先拿出一笔钱来,作你们家的家用也可以。以后我不给你的家用,你就不念书,再去唱大鼓也不要紧。”凤喜道:“唉!你别老说这个话,我 还有什么信你不过的,找个地方再坐一坐,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家树站 住脚道:“有话你就问吧,何必还要找个地方坐着说呢!”凤喜就站住了脚,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我原是想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你一问起来,我也不 知道怎样,好像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有什么要说的没有?”说时,眼睛 就瞟了他一下。家树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凤喜道:“那么我就 回去了。今天起来得是真早,我得回去再睡一睡。”

于是两个人都不言语,并排走着,绕上了出门的大道。刚刚要出那红色 的圆洞门了,家树忽然站住了脚笑道:“还走一会儿吧,再要向前走,就出 了这内坛门了。”凤喜要说时,家树已经回转了身,还是由大路走了回去。 凤喜也就不由自主的,又跟着他走。直走到后坛门口,凤喜停住脚笑道:“你 打算还往哪里走?就这样走一辈子吗?”家树道:“我倒并不是爱走。坐着 说话,没有相当的地方;站着说话,又不成个规矩,所以彼此一面走一面说 话最好,走着走着,也不知道受累,所以这路越走越远了。我们真能这样同 走一辈子,那倒是有趣。”凤喜听着,只是笑了一笑,却也没说什么,又不 觉糊里糊涂的还走到坛门口来。她笑道:“又到门口了。怎么样,我们还走 回去吗?”家树伸出左手,掀了袖口一看手表笑道:“也还不过是九点钟。” 凤喜道:“真够瞧的了,六点多钟说话起,已说到九点,这还不该回去吗? 明天我们还见面不见面?”家树道:“明儿也许不见面。”凤喜道:“后天 呢?”家树道:“无论如何,后天我们非见面不可;因为我要得你的回信啦!” 凤喜笑道:“还是啊,既然后天就要见面的,为什么今天老不愿散开。”家 树笑道:“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原来不过是要说这一句话。好吧,我们 今天散了,明天早上,我们还是在这里相会,等你的回信。”凤喜道:“怎 样一回事,刚才你还说明天也许不相会,怎么这又说明天早上等我的回信?” 家树笑道:“我想还是明天会面的好。若是后天早上才见面,我又得多闷上 一天了。”凤喜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成,好!你明天等我的喜信吧。”家 树道:“就有喜信了吗,有这样早吗?”凤喜笑着一低头,人向前一钻,已 走过去好几步,回转头来瞅了他一眼道:“你这人总是这样说话咬字眼,我 不和你说了。”凤喜越走越远,家树已追不上,因喊道:“你跑什么,我还 有话说呢。”凤喜道:“已经说了这半天的话,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明儿个 六点钟坛里见。”她身子也不转过,只回转头来和家树点了几点,他遥遥的 看着她,那一团笑容,都晕满两颊,那一副临去而又惹人怜爱的态度,是格 外容易印到脑子里去。凤喜走了好远,家树兀自对着她的后影出神,直待望 不见了,然后自己才走出去。可是一出坛门,这又为难起来了。自己原是说 了到清华大学去的,这会子,就回家去,岂不是前言不符后语,总要找个事 儿,混住身子,到下半天回去才对。想着有了,后门两个大学,都是自己的 朋友,不如到那里会他们一会,混去大半日的光阴,到了下午,我再回家,随便怎样胡扯一下子,伯和是猜不出来的。主意想定了,便坐了电车到后门 来。刚一下电车,身后忽然有人低低的叫了一声樊先生!家树连忙回头看时,却是关寿峰的女儿秀姑。她穿着一件旧竹布长衫,蓬了一把头发,脸上黄黄 的,瘦削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丰秀;人也没有什么精神,胆怯怯的,不像 从前那样落落大方;眼睛红红的,倒像哭了一般。一看之下,不由心里一惊。 因说道:“原来是关姑娘!好久不见了,令尊大人也没有通知我一声,就搬 走了,我倒打听了好几回,都没有打听出令尊的下落。”秀姑道:“是的,搬的太急促,没有告诉樊先生,他现在病了;病得很厉害,请大夫看着,总 是不见好。”说着这话,就把眉毛皱着成了一条线,两只眉尖,几乎皱到一 处来。家树道:“大姑娘有事吗?若是有工夫,请你带我到府上去,我要看 一看令尊。”秀姑娘道:“我原是买东西回去,有工夫,我给你雇辆车。” 家树道:“路远吗?”秀姑娘道:“路倒是不远,拐过一个胡同就是。”家 树道:“路不远就走了去吧,请大姑娘在前面走。”秀姑娘勉强笑了一笑,就先走。家树见她低了头,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向家树 看上一看。说道:“胡同里脏的很,该雇一辆车就好了。”家树道:“不要 紧的,我平常就不大爱坐车。”秀姑只管这样慢慢的走去,忽然一抬头,快 到胡同口上,把自己门口,走过去一大截路。却停住了一笑道:“要命,我 把自己家门口走过来了,都不知道。”他并没有说什么,秀姑脸却会涨得通 红,于是她绕过身来,将家树带回,走到一扇黑大门边,将虚掩的门推了一 推走将进去。

这里是个假四合院,只有南北是房子,屋宇虽是很旧,倒还干净。一进 那门楼,拐到一间南屋子的窗下,就听见里面有一阵呻吟之声。秀姑道:“爹! 樊先生来了。”里面床上他父亲关寿峰道:“哪个樊先生?”家树道:“关 大叔!是我。来看你病来了。”寿峰道:“呵哟!那可不敢当。”说这话时,声音极细微,接上又哼了几声,家树跟着秀姑走进屋去。秀姑道:“樊先生! 你就在外面屋子里坐一坐,让我进去拾落拾落屋子,里面有病人,屋子里面 乱得很。”家树怕他屋子里有什么不可公开之处,人家不让进去,就不进去。 秀姑进去,只听里面屋子一阵器具搬移之声,停了一会,秀姑一手理着鬓发,一手扶着门笑道:“樊先生!你请进。”家树走进去,只见上面床上靠墙头 叠了一床被,关寿峰偏着头躺在上面。看他身上穿了一件旧蓝布夹袄,两只 手臂,露在外面,瘦得像两截枯柴一样,走近前一看他的脸色,两腮都没有 了,两根颧骨高撑起来,眼睛眶又凹了下去,哪里还有人形。他见家树上前,把头略微点了一点,断续着道:“樊先生……你……你是……好朋友啊,我 快死了,哪有朋友来看我哩!”家树看见他这种样子,也是惨然。秀姑就把 身旁的椅子移了一移,请家树坐下。家树看看他这屋子,东西比从前减少得 多,不过还洁净;有几支信香,刚刚点着,插在桌子缝里,大概是秀姑刚才 办的。一看那桌子上放了一块现洋几张铜子票,下面却压了一张印了蓝字的 白纸,分明是当票。家树一见就想到秀姑刚才在街上说买东西,并没有见她 带着什么,大概是当了当回来了,怪不得屋子里东西减少许多。因向秀姑问 道:“令尊病了多久了呢?”秀姑道:“搬来了就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就 病到现在;大夫也瞧了好几个,总是不见效,我们又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亲戚 朋友,什么事全是我去办。我一点也不懂,真是干着急。”说着两手交叉,垂着在胸前,人就靠住了桌子站定,胸脯胳一起落,嘴又一张,叹了一口无 声的气。家树看着他父女这种情形,委实可怜;既无钱,又无人力,想了一 想,向寿峰道:“关大叔!你信西医不信?”秀姑道:“只要治得好病,倒 不论什么大夫。可是……”说到这里,就现出很踌躇的样子。家树道:“钱 的事不要紧,我可以想法子,因为令尊大人的病,太沉重了,不进医院,是 不容易奏效。我有一个好朋友,在一家医院里办事,若说是我的朋友,遇事 都可以优待,花不了多少钱;若是关大叔愿意去的话,我就去叫一辆汽车来,送关大叔去。”关寿峰睡在枕上,偏了头望着家树,都呆过去了。秀姑偷眼 看她父亲那样子,竟是很愿意去的。便笑着对家树道:“樊先生有这样的好 意,我们真是要谢谢了。不过医院里治病,家里人不能跟着去吧。”家树听 说,又沉默了一会,却赶紧一摇头道:“不要紧,住二等房间,家里人就可 以在一处了。令尊的病,我看是一刻也不能耽搁,我有一点事,还要回家去 一趟,请大姑娘收拾收拾东西,至多两个钟头我就来。”说时,在身上掏出 两张五元的钞票,放在桌上,说道:“关大叔病了这久,一定有些煤面零碎 小帐,这点钱,就请你留下开销小帐,我先去一去,回头就来,大家都不要 急。”说着,他和床上点了一个头,自去了。他走的是非常的匆忙,秀姑要 道谢他两句,都来不及,他已经走远了。秀姑随着他身后,一直送到大门口,直望着他身后遥遥而去,不见人影,还呆呆的望了许久;因听到里边屋子有 哼声,才回转身来,进得屋子,只见她父亲望了桌上的钞票,微笑道:“秀 姑!天,天,天无绝人……之路呀……!”他带哼带说,那脸上的微笑渐渐 收住,眼角上却有两道汪汪的泪珠,斜流下来,直滴到枕上。秀姑也觉得心 里头有一种酸甜苦辣,说不出来的感觉。微笑道:“难得有樊先生这样好人。 您的病,一定可以好的。要不然,哪有这么巧,凭什么都当光了,今天就碰 到了樊先生。”关寿峰听了,心里也觉宽了许多。本来病人病之好坏,精神 要作一半主,在这天上午,寿峰觉得病既沉重,医药费又毫无筹措的法子,心里非常的焦急,病势也自然的加重,现在樊家树许了给自己找医院,又放 下了这些钱让自己来零花,心里突然得了一种安慰,二来平生是个尚义气的 人,这种慷慨的举动,合了他的脾胃,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所以当日樊家 树去了以后,他就让秀姑叠了被条,放在床头,自己靠在上面,抬起了半截 身子,看着秀姑收拾行李检点家具,心里觉得很为安慰。秀姑道:“你老人 家精神稍微好一点,就躺下去睡睡吧,不要久坐起来,省得又受了累。”寿 峰点了点头,也没有说什么,依然望着秀姑检点东西。半晌,他忽然想起一 件事,问秀姑道:“樊先生怎样知道我病了?是你在街上无意中碰见了他呢,还是他听说我病了,找到这里来看我的呢?”秀姑一想若说家树是无意中碰 到的,那么,人家这一番好意,都要失个干净;纵然不失个干净,他的见义 勇为的程度,也大为减色;自己对于人家的盛意,固然是二十四分感谢了,可是父亲感谢到什么程度,却是不知,何妨说得更切实些,让父亲永久不忘 记呢!因此借着检箱子的机会,低了头答道:“人家是听了你害病,特意来 看你的。哪有那么样子巧,在路上遇得见他呢?”寿峰听说,又点了点头。 秀姑将东西刚刚收拾完毕,只听得大门外呜啦呜啦两声汽车喇叭响,不一会 工夫,家树走进来问道:“东西收拾好了没有?医院里我已经定好了房子了,大姑娘也可以去。”秀姑道:“樊先生出去这一会子,连医院里都去了,真 是为我们忙,我们心里过不去。”说着脸上不由得一阵红,家树道:“大姑 娘你太客气了。关大叔这病,少不得还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我若是作一点小 事,你心里就过意不去,一次以后,我就不敢帮忙了。”秀姑望着他笑了一 笑,嘴里也就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见她嘴唇微微一动,却听不出她说的是什 么。寿峰躺在床上,只望着他们客气,也就不曾作声。家树站在一边,忽然 呵了一声道:“这时我才想起来了,关大叔是怎样上汽车呢?大姑娘!你们 同院子的街坊,能请来帮一帮忙吗?”秀姑笑道:“这倒不费事,有我就行 了。”家树见她自说行了,不便再说。看她将东西收拾妥当,送了一床被褥 到汽车上去,然后替寿峰穿好衣服,她伸开两手,轻轻便便的将寿峰一托,横抱在胳膊上,面不改色的,从从容容将寿峰送上汽车。家树却不料秀姑清 清秀秀的一位姑娘,竟有这大的力量,寿峰不但是个病人,而且身材高大,很不容易抱起来的。据这样看来,秀姑的力气,也不在小处了。当时把这事 搁在心里,也不曾说什么。汽车的正座,让寿峰躺了,他和秀姑,只好各踞 了一个倒座。汽车猛然一开,家树一个不留神,身子向前一栽,几乎栽在寿 峰身上。秀姑手快,伸了胳膊,横着向家树面前一拦,把他拦住了。家树觉 得自己太疏神了,微笑了一笑,秀姑也不明缘由,微笑了一笑,及至秀姑缩 了手回去,他想到她手臂,溜圆玉白很合乎现代人所谓的肌肉美,这正是燕 赵佳人所有的特质,江南女子是梦想不到的。心里如此想着,却又不免偏了 头,向秀姑抱在胸前的双臂看去。忽然寿峰哼了一声,他便抬头看着病人憔 悴的颜色,把刚才一刹那的观念,给打消了。不多大一会,已到了医院门口。 由医院里的院役,将病人抬进了病房,秀姑随着家树后面进去。这是二等病 室,又宽敞,又干净,自然觉得比家里舒服多了。家树一直让他们安置停当,大夫来看过了,说是病还有救,然后他才安慰了几句而去。秀姑一打听,这 病室是五块钱一天,有些药品费还在外。这医院是外国人开的,家树何曾认 识,他已经代缴医药费一百元了。她心里真不能不有点疑惑,这位樊先生,不过是个学生,不见得有多少余钱,何以对我父亲,是这样慷慨?我父亲是 偌大年纪,他又是个青春少年,两下里也没有作朋友的可能性,那么,他为 什么这样待我们好呢?父亲在床上安然的睡熟了,她坐在床下面一张短榻上 沉沉的想着,只管这样的想下去,把脸都想红了,还是自己警戒着自己,父 亲刚由家里,移到医院里来,病还不曾有转好的希望,自己怎样又去想到这 些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于是把这一团疑云,又搁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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