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钱丁恨声
一
夫人,请坐,烫酒烧菜的粗活,何劳你亲自动手?这话余对你说过了一千遍,可你当成了耳旁风。请坐,夫人,你我夫妇,今日开怀畅饮,一醉方休。不要怕醉酒,不要怕酒后吐真言。漫道这庭院深深,密室隔音,即便在茶寮酒肆,面对着大庭广众,余也要畅所欲言,一吐为快。夫人,你是大清重臣之后,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你外祖父曾国藩为挽救大清危局,殚精竭虑,惨淡经营,鞠躬尽瘁,为国尽忠,真可谓挽狂澜于既倒,做砥柱立中流。没有你们老曾家,大清朝早就完了,用不了拖到今天。来,夫人,咱们干了这杯。你不要以为余醉了,余没醉,余多么想醉,但酒只能醉余的肉体,醉不了余的灵魂。夫人,不瞒你说,也瞒不了你说,这大清的气数,已经到了尽头。太后擅权,皇帝傀儡,雄鸡孵卵,雌鸡司晨,阴阳颠倒,黑白混淆,小人得志,妖术横行——这样的朝廷,不完蛋才是咄咄怪事!夫人,你让余痛快地说一次吧,否则余就要憋死了!大清朝啊,你这摇摇欲坠的大厦,要倒你就趁早倒了吧,要亡你就痛痛快快地亡了吧!何必这样不死不活、不阴不阳地硬撑着。夫人,你不要堵余的嘴,不要夺余的酒,你让余喝个痛快,说个痛快!至尊至贵的皇太后,承天启运的大皇帝,你们是万乘之尊啊,竟然不顾身份,堂而皇之地召见一个刽子手。刽子手是什么?是连下九流都入不了的人渣!余等这些为臣的,宵衣旰食,勤谨办事,但要一睹龙颜,也如同石破天惊。可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竟然得到了你们的隆重召见。太后赐珠,皇帝赏椅,就差给他加官晋爵、封妻荫子了。夫人,你外祖父国藩公运筹帷幄,指挥三军,南征北战,汗马劳顿,皇上也没赏他一把龙椅是不是?你外叔祖国荃公亲冒矢石,冲锋陷阵,浴血奋战,九死一生,太后也没赏他一串佛珠是不是?可他们却把龙椅和佛珠赏给了一个猪狗不如的刽子手!这畜生依仗着皇上和太后的赏赐,妄自做大,硬逼着余给那把椅子和那串佛珠——也是给他——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余虽然官微人轻,但也是堂堂正正的两榜进士,正五品的国家官员,受此奇耻大辱,怎不让余怒火填膺!你还说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大谋可言?街上谣言纷纷,说八国联军已经兵临城下,皇太后和皇帝不日即将弃都西逃,大清王朝,已经危在旦夕。在这样的时刻,余还忍什么?!余不忍啦!余要眶眦必报!夫人,那畜生把龙椅和佛珠刚刚放进轿子,余就对准了他那张瘦巴巴的狗脸,狠狠地抽了两个耳光!痛快!每一个耳光都是十分地响亮。那畜生一低头,吐出了两颗染血的狗牙。余的手,至今还隐隐作痛。痛快啊!请给余斟酒,夫人。
那畜生,被余两巴掌打得威风扫地,宛如一条夹着尾巴的癞皮狗。但余看得出来,他心里不服气,他心里很不服气呐,那两只深陷在眼眶里的、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睛,闪烁着碧绿的光芒,如两团燃烧的鬼火。但这畜生,的确不是个尿包软蛋,在仪门之外,余问他:赵姥姥,感觉怎么样啊?你猜他说什么?这畜生,竟然嘻嘻一笑,说:'大老爷打得好,有朝一日,俺会报答您的。'余说,没有你要的那个'有朝一日',余吞金,悬梁,服毒,自刎,也不会落到你的手里!他说:'只怕到了那时候就由不得大老爷了!'他还说,'大老爷,这样的例子很多。'
是的,夫人,你说得很对,打了他,玷污了余的手。余堂堂知县,朝廷命官,犯不着跟这种小人斗气,他是个什么东西?猪?猪也比他富态;狗?狗也比他高贵。但余有什么法子?袁大人指名要去请他,官大一级压死人,余只能派人去请,派人去请请不来,余只好亲自出马。看得出来,在袁大人眼里,余这个高密知县,还不如一个刽子手值钱。
在大堂外边,余一把抓住了那畜生的手——那畜生的手热如火炭,柔如面团,果然是与众不同——余想把他拉进大堂,装出一副亲热模样,让这畜生有苦难言。但这畜生轻轻一挣就脱出了他的手。他望着余诡秘一笑,不知道肚子里又在酝酿什么诡计。他钻进轿去,将那串佛珠套在脖子上,将那把沉重的檀香木椅子,四腿朝天顶在头上。这个似乎弱不禁风的狗东西,竟然能顶得起那把沉重的木椅子。这畜生顶着他的护身符晃晃荡荡地进了大堂。余颇为尴尬地跟随在他的后边。余看到大堂之上,与胶澳总督克罗德并肩而坐的袁世凯大人满面惊诧。克罗德那个杂种挤眉弄眼一脸怪相。
那畜生顶着椅子跪在大堂正中,朗声道:'原刑部大堂刽子手蒙皇太后恩准退休还乡养老小民赵甲叩见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