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旅途
旅游大轿车一早就从天津出发,沿着京津公路,向北京疾驰。
初夏的朝阳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又在那边,把光芒撒进车窗里。车里并不热。现代化的空调设备把灼人的热气挡在玻璃窗外。太阳的脸气红了,继而又变得惨白,使劲喷吐着光焰。
夏亦秋坐在车厢里,觉得舒服极了。她的心充满着快意,眼睛不断地隔着遮阳镜向阳光瞥视,好像朝着太阳示威:“这可不是我住的小西屋,你再使劲地烤烤我!哼!”
这心情使她变得像个小孩子,白皙的脸上老是偷偷地飘起一缕缕得意的笑纹儿。
她四十五岁了,却还是单身独处。她曾经结过婚,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婚礼以后才一个星期,新郎就甩下她跑了。这负心汉的失踪,当时是她所在的医院里一件头等新闻,而且,这新闻虽然早已变成历史,似乎也还具有永难磨损的影响,给许多流言爱好者以锻炼舌头的机会。当时,她自然是痛苦的,曾经遍地查询那个荒唐的新郎。几年以后,组织上通知她,那人已经叛国,在大洋彼岸的一个国家里,充当对华广播的播音员。从此她死掉了破镜重圆的心,但也没有再嫁,反而一直收养着那新郎自幼抚育的小外甥。这个外甥是她短期丈夫的亡姐的遗子,向来跟着舅舅过。舅舅娶妇,条件之一,便是夫妻共同承担这个抚孤成人的义务。夏亦秋觉得那简直是不应该提出的条件,假如做自己丈夫的妻子,却不担负丈夫肩头的责任,那还算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吗?然而,丈夫却不通情达理地溜了,把自己的责任扔给了一个与自己关系不算深切的年轻女人,真是“缺了大德”啦。
“夏姐,你呀,真老实!”医院的护士姐妹们常常对夏亦秋进行开导,“那个缺了八辈子德的爷们儿,扔下个外甥。自个撒了丫子。你干吗认这个大头养活他呢?不管!”
可不管又扔给谁管呢?楚文辉再也没有任何亲人了,难道要把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小男孩儿送到孤儿院去?再不,送到哪个需要孩子的家庭里?她不能那么办。不管怎么说,她是文辉的舅妈,哪怕只是一个星期的舅妈。
她是文辉的保护者。她从这种责任感里汲取了力量。一个保护弱者的人,自然就是强者,就可以踢碎任何生活里的困难。因此,她总是充满着信心。一个美丽的被遗弃的年轻女人所能受到的一切,都变成了她挺直腰杆的催化剂。二十年来,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软弱和可怜。
然而,上个月,当文辉终于从专科学校毕业,终于当上了技术员,并且捧给她自己领到的第一次工资,她忽然觉得悲哀了。她失去了自己保护的对象,自己是个强者的标记也从此消失了。她一时还不能适应这没有被保护者的生活。在医院里,她是手术室的护士长,有许多各式各样的病人享受着她宽厚仁慈的保护,她还觉得自己充实而有力,但一回家,便觉得怅惘和空虚。
她不愿意老是有这种两重心理,她想排遣开这怅惘,所以,二十年来第一次休假,乘旅游车到北京去游览。
旅游业的兴起,是近几年的事情,对于夏亦秋,这自然是新鲜事。何况,又乘坐着这么好的旅游车,到自己青年时期读书的地方去游览。这新奇的刺激,兴奋了她的心,那种莫名的淡淡的惆怅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她舒舒服服地坐着,不住地向窗外看。树木啦,田野啦,都从眼前无声地向后退去。她觉得眼前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一切都看见过,但又从来没有发现过它们原来是那么美。多年来,她总是匆匆地在生活里奔跑,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周围的一切。
她座位前边是一对年轻的男女,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见他们新鲜入时的发型和漂亮的上衣。他们的脸也一定挺好看。他们是去旅行结婚的吧?沉浸在幸福里的人总是容光焕发,显得格外的美丽。这美滋滋的一对儿,一会儿把头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几句,吃吃地笑几声,一会儿又分开头向两边张望,偶尔还抑制不住自己的激情,飞快地两唇相接,作一个“吕”字。这两颗头颅的聚而又散、散而复聚的频繁摆动,让夏亦秋眼晕,她只好微笑着再去看窗外。
她忽然觉着脖子后面老是有人喷出粗重的热气,弄得脖梗子又麻又痒又热。她厌烦地回过头来,看见一个穿着蓝布工装满脸胡子拉茬的汉子,正伏身朝车窗外看着。他半张的嘴里露出被烟熏黄的牙,还不时火车头似地从喉咙里喷出热气。
夏亦秋皱皱眉,把身子朝前弯一弯,躲开这气流。可是,没有三分钟,那热气又喷到她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