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第九部
一
物理教师被两位警察推进派出所的拘留室里,脑袋撞到墙壁上,当场痛了个半死。他哎唷哎唷地惨叫着,还用双手捂着脑袋,仿佛他不捂脑袋沸腾的脑浆就会顶破脑门蹿出来。他听到警察在门外大声警告:“老老实实地待着——不许破坏室内器具——否则把你的脑浆子打出来——”他听到警察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把捂着脑袋的手松开。
室内光线很暗,前后都有窗户,但高而小,还装着像羊腿那般粗的铁窗棂。眼睛适应了房里的黑暗后,他看到屋子里摆着一张人造革包面的破沙发。沙发不知经过了多少屁股的摩擦,米黄色人造革上涂抹着一片片黑色的污垢,绽开的革面接缝里,露出了沙发里填充着的旧棉絮。
他爬起来,坐到沙发上,两条胳膊搭在沙发扶手上,疲惫的身体得到极大的安慰。他仔细地体会着坐在沙发上的幸福。
肠胃咕咕鸣叫,他感到了饥饿。被警察的巨手切断的幻觉又继续下去:整容师仅仅穿着一条半透明的裤衩,在狭窄的房间里行走着。那位有着跟我同样的脸、穿着跟我同样的绿制服、戴着我的眼镜、坐在我的位置上的像我其实不是我的家伙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火星,像咬一样地盯着她哆哆嗦嗦的乳房和遍身的金色细毛……
好像有尖利的爪子猛挠了一下他的心脏——我感受到了极端的痛苦,嘶哑的嚎叫和黏稠的泪水同时从嘴巴和眼睛里喷出。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家的音乐在物理教师心里轰鸣——我待在这里干什么——物理教师从沙发上弹起来,扑到门边,用拳头擂打着铁的门板——放我出去,我要回家——你这个傻瓜!我是个傻瓜!——铁门板嘭嘭地响着,门外的市声悠悠地飘来,你筋疲力尽,罗圈着腿挪到沙发上去,干脆闭上了眼睛。
物理教师处在双重痛苦的煎熬中:一想到她和他,啊!上床啦……流氓!娼妓——他用手抓挠着自己的头——这叫精神痛苦;肠胃咕咕地鸣叫,眼前发黑,嘴里泛臭,四肢酸软,手指颤抖——这叫肉体痛苦。
他预想不到要在这间拘留室里待一天零一夜。肉体痛苦战胜精神痛苦又一次雄辩地证实了马克思主义的真实性。物理教师看到绣着“物质第一,精神第二”金色大字的长大红旗在自己头顶上高高飘扬。临近第二天黄昏时,他脑袋里的屏幕上翩翩起舞的全是美味食品的广告,以金毛裸体女人和假张赤球偷情为主要内容的电视连续剧暂停播放。众多的美味食品广告中出现频率最高,也最使他倾心的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当一抹血红的霞光从窗棂间射进来时,他意识到那两位粗心大意的警察已经把自己遗忘了。肠子和胃已经不叫唤了,因为叫唤也没有用。你感觉到它们在肚皮里昏昏沉沉地躺着,偶尔响一下的吱呀,是它们无可奈何的呻吟。不但那黄色电视连续剧再也没有重演,连美味食品广告也不再跳跃着出现,而是懒洋洋地出现,并且两个广告之间留有长长的空白,填充这空白的,是无数跳跃不定的针尖大的光斑。你的眼睛懒洋洋地搜索着拘留室——看似漫无目的,其实目的很明确——你在搜索可以吃的东西。你的眼睛在墙壁上移动,石灰和着沙土、麻丝儿抹成的墙皮能吃吗?如果是观音土还可以吃。你的眼睛在天花板上滑动,用泡沫塑料制成的天花板能吃吗?你的眼睛在地板上滑动,混凝土能吃吗?木头的窗框能吃吗?铁窗棂子能吃吗?人造革能吃我能吃掉一个沙发。在幽暗的墙角上,你看到了自己的旅行包。旅行包里有香烟,香烟能吃吗?对,香烟能吃!俗话说:“一支烟赶上个肉包子!”我有四条烟!八百支!八百个肉包子啊!狂喜。你像残留在枝头的枯叶,在朔风中哆嗦着,这是狂喜的伴生物。
他本来想跳过去,实际上是爬过去。颤抖的物理教师之手撕开旅行包拉链,把四条高级香烟一条条掏出来。快速地抓,抓不破就咬,咬破一层塑料包装纸,扒开纸盒,挖出一盒烟,摸到封口的银线,抖开,剥开烟盒,捏出四支烟,焦黄的烟丝令你满眼生辉,高贵的香味刺激出了你两行清鼻涕。
这时,你才绝望地想到:没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