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第一卷·第四部
(九)
第二天,志摩又到林家去了。
哪儿吸引他,他就一个劲儿地往哪儿跑。
幼仪不干涉他的行动。他也从不考虑自己行动的影响。
'双栝老人'林宗孟以长辈的慈爱和挚友的热情欢迎他。这是一位历经宦海浮沉、厌倦政态诡变的长者;他看透了军阀弄权的恶政,只想回复自己书生逸土的生涯,就弃官离乡,邀游四海,一年前携同他的'唯一知己'、十七岁的女儿林徽音,到英国小住,演说讲学,传播华夏文化。
跟这位妙理横生、充满活力,毫不娇揉、谈锋锐健,最能理解青年、精于文学艺术的忘年老友以及天份极高、才华卓异,读诗书。感情细腻的少女作倾心长谈,对志摩来说,真是一种陶冶长进的良机和莫大的精神享受。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接连数天,志摩在林家的客厅里度过了几个终生难忘的夜晚,他只感到自己的心智像经春霖润烧的嫩笋,拔节而上,直入人生真谛的奥堂。而且,几天,只有几天,他已跟徽音熟悉得、接近得、相知得就像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友伴了。
星期一下午,上完一节课后,他又兴冲冲地赶到林家。刚步入客厅,他一眼看到坐在沙发里的白发现须的狄更生。
'噢,志摩来了!介绍一下:狄更生先生,剑桥大学王家学院的学术委员。'林宗孟站起来,用纯熟的英语对志摩说。
志摩上前一步,优雅地向狄更生深深一鞠躬。
'这就是徐志摩,我的可爱的小朋友。'
狄更生站起来,满脸堆笑,向志摩伸出手。'认识你很高兴。
志摩双眼放光,双手紧握狄更生的手。'我会永远记住今天这个时刻。我相信它对我的一生将产生重要影响。'
'嗬,多妙的辞令!'狄更生眨着眼睛,转向林宗孟,'如果它不仅仅是对我的奉承的话。'
'志摩是个真诚的孩子。他是您的崇拜者。'
'真的吗?那么,你就是我生平所拥有的第一个和唯一的崇拜者!'狄更生又一次跟志摩握手。
那种用特有的诙谐形式表述出来的谦逊,是英国学者的典型风范,这位志摩深为倾倒。他用同样流畅、纯正的英语答道:'那是因为您站得太高,看不到尘寰向您顶礼膜拜的芸芸众生。用我们中国的话来说,是仰之弥高。'
'但是,孩子,不要把人当神。'狄更生收起笑容,伸出一个手指,做了一个警告的动作,'我们心中唯一的神应该是我们终生孜孜不倦寻求的真理。'
'但是,人们也有十分充足的理由崇拜引导我仍接近真理的人。'志摩又说。
'好啦!会见仪式到此结束!'坐在宽阔的橡木窗台上的徽音纵身跳了下来,给志摩倒好茶,又端上一份草莓和饼干,'请用茶!'说完,又坐回到窗台上去了。
喝茶,是英国社交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项目。每天下午,几乎所有上层社会的绅士和太太、小姐,都在自己家里或朋友家里喝茶。
茶是媒介,依靠它,交换见解、信息,增进了解、友谊。
'徐兄,您没有听到,刚才狄更生伯伯在大谈帽子呢。'徽音笑着说,'真是帽子的哲学,哲学的帽子!'
'我刚才说,我非常欣赏中国的那种圆顶小帽,'狄更生兴致勃勃地对志摩说,'西方人的帽子千态百姿,竭尽怪异之能事,但它们都是装饰,是遮掩愚蠢的脑袋和丑陋的面孔的装饰品。你们的圆顶小帽,那么单纯,朴实,一到头上,人的性格、气质、精神就完全呈现出来了。从帽子上,我也能看出东西方文明的不同性质。你们的孔子、孟子的学说要比亚里士多德、洛克、黑格尔的深奥得多,朴素得多,实际得多。'
'狄更生先生也许是当代最崇尚华夏文明的欧洲学者了。可是,我国几千年的文化遗产中有它颓废、衰败的一面。我在此间的几次讲演中从来不讳言这一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