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第二卷·第二部
(四)
清华文学社是学生组织的团体。志摩在硖石收到的邀请演讲的信件,是梁实秋托梁思成转寄的。
清华学校高等科的小礼堂里挤满了人,黑压压的足有好几百之多,大多是慕名而来的学生。志摩穿着一件绸夹袍,加上一件小背心,上缀数颗闪闪发光的纽扣,足蹬一双黑缎皂鞋,飘然而至。
登台之后,他从怀里取出一卷用打字机打好的稿纸,接着坐了下来。他扶了扶近视镜架,解释说:'我的讲题是《艺术与人生》——Art and Life——,我将按牛津的方式,宣读我的讲稿。'
志摩受英国传统教育方式的影响太深,他满以为这种'牛津式'的演讲会博得大家的惊讶、钦佩和欢迎;却不料听众并没有准备听英语演讲,更不习惯于聆听照章宣读式的讲演,他们希望的是轻松有趣连珠妙语,所以,志摩讲了不久,后排座位上的听众便陆续离去了。
这次演讲是失败的。
第二天,志摩就倚在南归的火车窗口,看着无边无际的荒凉。
原野,向着家乡进发了。
几间茅舍、枯黄的屋顶,弯弯曲曲的小河,古老的木桥、松林。
丛竹、红叶,风掣电驰般地向后退去。一条瘦骨高隆的老牛拖着体犁,在原野上翻出一道褐色的深痕。从汉朝起就这样耕耘了吧。
漫长的岁月飞逝而去了,一代代人辛勤一世,无声地倒下,长眠在泥土里。然而,天地、山川、原野,什么都没有变。历史也在这种求生方式里凝固了。
他的心绪,已经渐趋平静。他知道,在伦敦开始的梦,现在是真正结束了。大海固然常常有汹涛滔天,但大海却是深厚的,庄重的,雄伟的;波浪翻滚只是它瞬息万变的表情而已,它自有其岿然不动的内蕴。最终的谜底一旦解开,求索的迷相便烟稍云散。志摩未必甘心以宿命现自慰,但他看得出趋势之必然,他无意去作徒然的拼斗。他对徽音的爱中一开始便包含着莫大的尊重,这种尊重化做强有力的理智,以无可违逆的说服力遏止了爱中的非理性成份。何况他还带着一个默契而去。这默契是一种担保:徽音与他之间的心灵、精神上的契合已经完成,它不会中断和受损;排除了婚姻的动机,这种契合和沟通将更无障碍地扩展。那么,他还冀求什么?他还缺憾什么?
繁忙的活动和勤奋的工作充实了他的生活。不管怎样,他不会抛开诗、文学,不会抛开交际、友谊,不会抛开从自己的实感出发的社会正义感。
噩耗突然从劳丹勃罗传来:年仅三十四岁的、志摩素深景仰和神往的英国女作家曼殊斐尔遽尔辞世。半年前还曾亲切一见的旷世才女,倏忽间香销玉陨,志摩悲不自胜。他怎不感叹人生的多舛和短促,怎不哀伤红颜的命薄!凄怆的情怀化做诗句,他挥泪写下了《哀曼殊斐尔》又到文友会作了《我对威尔斯嘉本特和曼殊斐尔的印象》的演讲。未见北京大学学溯又起,校长蔡子民(元培)因罗文斡案对教育总长彭允彝不满而宣布辞职,北大学生涌到众议院请愿,北京学生联合宣言驱逐彭氏,要求惩办议长吴景流。志摩情绪激愤,在《努力周刊》发表《即使打破了头,也还要保持我灵魂的自由》一文,痛斥军阀政府:'……随便彭允彝、京津各报如何淆惑,如何谣传,如何去牵涉政党,总不能淹没这风潮里面一点子理想的火星。要保全这点子小小时火星不灭,是我们的责任,是我们心上的负担;我们应该积极同情这番拿人格头颅去拉开地狱之门的精神!'
他的诗作从笔端奔涌而出:《北方的冬天是冬天》、《希望一的埋葬》、《情死》、《听瓦格纳乐剧》、《康桥,再会罢》、《夏日田间即景》、《青年杂咏》、《月下待杜鹃不来》、《小花篮送卫礼贤先生》、《幻想》……暑期中,他去天津南开大学讲授两星期的《英国近代文学和未来派的诗》,又去天津绿波社讲演,八月去北戴河避暑,又去游角山栖贤寺,登长城……他创作,他翻译,他会友,他演讲,他游览;爱之希望,情之幻灭,时局形势。民间疾苦,友情温暖,山川美景,天地神秀,在他心里交融渗化,形成了他的倾向、爱憎和无穷无尽的感触……
祖母病危的电报来了。志摩立刻从北戴河搭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