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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致大海

--为冰心送行而作

今天是给您送行的日子,冰心老太太!

我病了,没去成,这也许会成为我终生的一个遗憾。但如果您能听到我这话,一准会说:'是你成心不来!'那我不会再笑,反而会落下泪来。

十点钟整,这是朋友们向您鞠躬告别的时刻,我在书房一片散尾竹的绿影里跪伏下来,向着西北方向--您遥远的静卧的地方,恭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打开音乐,凝神默对早已备置在案前的一束玫瑰。当然,这就是面对您。本来心里潦乱又沉重,但渐渐的我那特意选放的德彪西的《大海》发生了神奇的效力,涛声所至,愁云廓散。心里渐如海天一般辽阔与平静。于是您往日那些神气十足的音容笑貌全都呈现出来,而且愈来愈清晰,一直逼近眼前。

我原打算与您告别时,对您磕这三个头。当然,绝大部分人一定会诧异于我何以非要行此大礼。他们哪里知道这绝非一种传统方式,一种中国人极致的礼仪,而是我对您特殊的爱的方式,这里边的所有细节我全部牢牢记得。

八十年代末,一个您生命的节日--十月五日。我在天津东郊一位农人家中,听说他家装了电话,还能挂长途,便抓起话筒拨通了您家。我对着话筒大声说:

'老太太,我给您拜寿了!'

您马上来了幽默。您说:'你不来,打电话拜寿可不成。'您的口气还假装有点生气。但我却知道在电话那端,您一定在笑,我好像看见了您那慈祥的并带着童心的笑容。

为了哄您高兴。我说:'我该罚,我在这儿给您磕头了!'

您一听果然笑了,而且抓着这个笑话不放,您说:'我看不见。'

我说:'我旁边有人,可以作证。'

您说:'他们都是你一伙的,我不信。'

本来我想逗您乐,却被您逗得乐不可支。谁说您老,您的机敏和反应能超过任何年轻人。我只好说:'您把这笔账先记在本子上。等我和您见面时,保证补上。'

这便是磕头的来历,对不对?从此,它成了每次见面必说的一个玩笑的由头。只要说说这个笑话,便立即能感受到与您之间那种率真、亲切、又十分美好的感觉。

大约是1992年底,我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画展期间,和妻子顾同昭,还有三两朋友一同去看您。那天您特别爱说话,特别兴奋,特别精神;您一向底气深厚的嗓音由于提高了三度,简直洪亮极了。您说,前不久有一位大人物来看您,说了些'长寿幸福'之类吉祥话。您告诉他,您虽长寿,却不总是幸福的。您说自己的一生正好是'酸甜苦辣'四个字。跟着您把这四个字解释得明白有力,铮铮作响。

您说,您的少时留下许多辛酸--这是酸;青年时代还算留下一些甜美的回忆--这是甜;中年以后,'文革'十年,苦不堪言--这是苦;您现在老了,但您现在却是--'姜是老的辣'。当您说到这个'辣'字时,您的脖子一梗。我便看到了您身上的骨气。老太太,那一刻您身上真是闪闪发光呢!

这话我当您的面是不会说的。我知道,您不喜欢听这种话,但我现在可以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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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致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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