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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第八章

(一)

“一件事要说过多少遍,才叫人家办得成。”师师以一句含有无限娇嗔的欢迎词来欢迎这两位奉旨而来、唯恐不受欢迎的嘉宾。她还怕他两个不能够领略她的向往之深,又加上说,“侍儿想屈二位之驾,来此小聚,不知道费去多少口舌和心机哩!幸蒙惠驾,不觉蓬荜生辉。”这一句说得如此宛转动听,这才使他俩完全放下心来。

“娘子说那p里话来!”文质彬彬的刘锜立刻趋前一步谦逊地说,“娘子若有差遣之处,只消命一介之使相召,岂敢不直趋妆台奉候,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刘四厢,你说得好轻松,”师师把一双澄澈的媚眼略略向上弹了一下,含愠地说,“可是敞妆台未拜沐清光者已经两年有余了,其间又何尝没有请邢医官再三速过驾?”

这更加是他们将在这里受到优渥待遇的有力保证,他们完全把心放下了。

原来他俩在事前确是忧心忡忡的。师师的矜贵、自重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自从有了这个最大的保护人以后,王侯公卿,在她的阶石之下,一律成为粪土。据他们听说过的,她把不乐意接待的贵宾摈诸门外,或者当面予以难堪都是常有的事。这次他们之来,虽然猜想可能出于她本人的意愿,可是猜想不过是猜想,官家并没有把这层意思明白讲出来,万一事情不是这样怎么办?他们又不能明白宣称他们之来是奉了圣旨的。还有,师师的心情瞬息万变,即使他们之去是她的意愿,他们去了正好碰到她心绪不宁之时又怎么办?总之,他们到这里来,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是冒着一定风险的。

他们知道,师师最讨厌的是那些坚持自己拥有对京师倡门管辖权的达官贵人们,那些人自以为可以左右师师,好像可以左右一切受他们辖治的老百姓一样。他们总是怀抱着某一项政治目的前来登门拜访,结果莫不尝到闭门羹而归。对那些人,师师是严厉的,几乎是深恶痛绝的,因此近年来作这种尝试的冒失鬼已经越来越少了,但并非完全绝迹。

还有一等并非达官贵族的客人,他们从外路携来一口袋金子,企图到凤城来买一醉。他们慕师师之名。登门求见。师师视心境之好坏,保留着愿意或不愿意接见他们的权利。但如果发现他们同样也抱着某一项政治目的而来,师师就立刻把他们麾诸门外。凡是要想利用镇安坊这扇门阈作为通往宫禁的通渠的人们,师师一律把他们看成为卑污的政客——这是一个现代化的名词,当时师师用的语言是“一条蛆虫”,她决不愿意与蛆虫们达成任何肮脏的交易。

刘锜与马扩也生怕被她误会成抱有某项政治企图前来访谒的冒失鬼,因而受到她的冷遇。如果这样,那真是自取其辱了。

可是师师对于客人决不是毫无选择、同样待遇的。她对恶宾,固然十分冷峻,对待真正的朋友却是亲切诚挚的,与之谈话,也常常是娓娓动听的。

镇安坊的常客有学士周邦彦、教坊使外号“笛王”的袁绹、被称为“雷大使”的教坊舞蹈教师雷中庆、琵琶手刘继安、翰林院图画局供奉张择端、老医官邢倞等人。

还有一个被师师尊敬地称之为“何老爹”的突出人物。他是师师爹在染局匠的同事,是可以把师师个人的历史一直追溯到孩提时代的关系人。如果师师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个虽非他的胤嗣,却有着骨肉之亲的亲人,那么这个何老爹就是唯一的这样的人了。师师爹出事的当儿,何老爹受到他的委托,外而奔走营救,内而代替他抚育幼婴,弄得心力交瘁。后来她爹死了,一场无头官司又像瓜蔓似地延到他头上,他自己也被关进牢狱。师师无人领养,才被辗转卖入娼门。何老爹之存在对于师师的重大意义是:他为目前已处于社会那一极端的师师疏浚沟通了一条心灵上的渠道,指引她通过童年的回忆,回到社会的这一个极端中来。他和师师爹虽然都干着染匠这一行,可是他小心地防护着不让社会的大染缸染污了师师的心。他不愿到镇安坊来看师师,表面的理由是不愿看见把她送进火坑的李姥,实际的理由是他把镇安坊这个地方看成为一口日益腐蚀着师师心灵的染缸,他自己不愿涉足于此。在师师的尊长、朋友之间,他是最敢于与官家的权威性挑战的人。他反对师师和官家接近,并且运用他对师师的影响竭力阻止她进宫去当一名妃嫔。师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前去参谒他,从他那里汲取得力量来增加自己对官家的抵抗力。例如官家赠送围棋给她那天,她就先去参谒过他。

这是存在于师师身上的极大矛盾。在客观上,她无法摆脱那个吸引着她,并且使她越陷越深的社会那一极端;可是在主观上,她一直在抗拒、挣扎。当后面的这种努力占到上风的时候,她就感到心身愉快,思想清明,有时甚至于感到自己的为人也变得好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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