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第五章
(一)
封建社会上层人物的幸福观,归根结蒂来说,无非是看一个人的私欲是否得到满足。但他们用以衡量幸福——欲望满足的程度,却有两种不同的尺度。
他们衡量别人的幸福,常常根据别人已经被满足了的欲望,那是一望可知,人人清楚的。他们衡量自己的幸福,却常常根据自己曾经设想过、希望过、作过努力或尚未努力过而还没有得到满足的潜在的欲望,那只有他本人知道得最清楚,别人未必能够完全了解。
正是由于这两种不同的尺度,他们觉得别人常常是幸福的,而白己却常常不幸。
在旁人的眼睛里看来,宣和天子富有四海,贵为官家,已经享了二十多年太平之乐。据《宣和三年国计录》所载,当年全境户口之盛,赋税所入之多,不仅为本朝所未有,并且超轶汉、唐,蔚为郅治之世。此外,他住在矞丽堂皇的宫室里,每年还要踵事增华,续建新的宫殿。他绣衮披体,玉食万方,又搜集收藏了天下的名画法帖、宝鼎铜彝,真可谓琳琅满目。他本人又是风流潇洒,书画双绝。凡是一切人间可以希望得到的东西,所谓富贵风雅,他莫不具备,无不擅场,并且一切都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
难道他还不是天上人间最幸福的人儿?
可是这仅仅是别人对他的想法,他本人绝不是这样想的。他虽然贵为天子,拥有无限权力,却仍然有许多事情超出他的势力范围,无法得到满足。譬[pì]如,他的内府收藏,号称富甲海内,他枉自搜集了几十种《兰亭序》①的拓本、摹本,甚至把一些狼狼亢亢的石碑也舁入内廷珍藏起来。可是王右军的真迹早被唐太宗埋入昭陵,久已化为尘土。如果当真如此,倒也心死了,谁也没有这样的本事,能把已经腐烂的字帖还原为真物。叵耐唐朝末年,昭陵遭到发掘,缄藏在陵内玉匣里的钟、王②墨宝,大量出土,《兰亭序》真迹,喧传尚在人间。他整整花了二十年功夫,千方百计地弄到十多本,虽然到手时都有一系列理由支持他,认为这回得到的肯定是真品了,可是经过一再鉴定,结果还是赝鼎。
看来,他的权力再大,也无法把它弄到手,又不能确定《兰亭序》的真迹到底还在不在人间?这真是一件令他十分遗憾的事情。
不但这样,在他的私生活中也有许多憾事。
首先,他的伉俪生活就不是非常美满的。自从来夫人、刘安妃相继逝世以后,他在宫闱里早已感到索然无味。其实,就是刘安妃、来夫人她们也还算不得真正是他心坎里的人,更何况郑皇后、乔贵妃等流辈了。他要的是“真迹”,后宫枉自拥有这许多后妃嫔嫱,她们都是些“拓本”、“摹本”,她们都是“赝鼎”,“赝鼎”代替不了“真迹”。“真迹”确实是在人间的,她就藏身在东京茫茫的人海中,不像《兰亭序》那样已在虚无飘渺之间。可惜她又偏偏不甘归他所有。他想尽办法,也不能使她回心转意,进入宫闱。这又是一件帝王之力不能办到的事情,叫他徒呼奈何。一般说来,官家的欲望总比别人容易得到满足,可是一切满足都有它的限度,即使是最大限度,而他的欲壑却是无限的,因此就得不到绝对的满足。因此他常常自怨自艾,认为自己是个不幸的人。有时陷入这样的迷惘苦恼,简直自认为是个十分不幸、非常苦恼的人。
现在,这个不幸和苦恼的九五之尊,正在葆和殿东序一间标着“琼兰之室”的书斋里盘桓徘徊。从他坐立不安、蹀躞环行的动作里,可以看出他的心情确是沉重得很。
“琼兰之室”是一间只有数楹之地的小小书斋。按照他的要求,一切宫廷的装饰,例如美丽的油漆丹雘、天花板上的藻井图案以及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筒,在这里统统蠲馀了。它只在粉饰得雪白的墙壁上画着浙东山水的水墨画,把西、北两面没有门窗的墙上都画得满满的。余势不尽、滔滔的钱塘江水一直灌注到东壁三分之一的地方,这幅壁画在不大的篇幅中,概括、提炼了千里江山的精华,显然是一幅杰构。它出自翰林院待诏张戬、王希盂二人的手笔,还溶入了他本人的意见。他到这里来,本来可以享受一次卧游天姥之乐,可是今天他来此并不是为了欣赏壁画,而是自己要构思一幅画稿。墙上这些落笔烟云的重重叠叠的山和曲曲折折的水,虽然画得精神十足,却不能帮助他、启发他,反而扰乱了他的构思,使他心烦意乱起来。他头脑中构思的柔美的情致与壁画上雄浑的境界,从艺术上来说,是属于两个不同的范畴,怎么也不能揉合起来。他在构思失败之后得出一个结论:这雅致的艺术环境,反而妨碍他创作出良好的作品,他后悔不该到这里来画画。
他索性走出室外,靠在临漪亭的栏杆上,俯眺环碧池中春冰初泮,游鱼唼喋,在水面漾出一圈圈涟漪。一团食饵投入池中,几百条游鱼好像听到了号令,一齐涌来,抢得了被池水溶解、分成无数细屑的一分,满意地游回原地。得到食欲上的满足,游鱼们振鳍掉尾,悠然而逝的那种无忧无虑的境界,引起了他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