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第二十章
(一)
自从送走马扩以后,亸娘越发消瘦了,越发沉默了。她的澄澈、发光的大眸子里出现了一种由悲哀、惊惶、焦急和期待等情结混合组织起来的复杂表情,这表情曾经在她父亲病危时期出现过,现在再一次在送走丈夫以后出现。她可以一连半个时辰、甚至几个时辰地浸沉在这个表情的复合体中。带着这种表情沉思是一个精神的犄角,她真愿意成天地躲进那个角落中去,如果没有受到其他事务干扰的话。只有被人注意到、被人问话、被人打断她的思潮的时候,她才会忙乱地从那个角落里走出来,给人一个带着歉意和忏悔的凄凉的微笑,好像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错事一样。
在那个社会里,妇女没有公开表示想念丈夫的自由,虽然她周围的人都很爱护她,并不因此对她有所不满,她自己却意识到这一点。
比别人更多注意她的刘锜娘子注意到即使躲进那个犄角里,也不能使她的心情舒畅些。刘锜娘子注意到,自从那一天开始,亸娘无论在沉默中、悲哀中、或者在她的凄凉的微笑中,都已经失去一个“自我主宰”的我,这个“我”在送走丈夫的同时,也循着他的与众不同的马蹄印,上前线去找他了,这时留下来躲在角落里的无非是她的躯壳罢了。
刘锜娘子第一个想法就是要安慰她,像正常的人所持有的常规的想法一样,一切痛苦,哪怕是最深澈的痛苦,都不过是一种心理上的皱襞,只要用一把同情的熨斗耐心地去熨烫它,总有一天会把它烫平。刘锜娘子作了几次尝试,都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这才得出结论,亸娘的痛苦是一个心理上的分裂,她的心已经破碎了、分裂了,如果没法从根本上消除亸娘痛苦的原因(那是她做不到的事情),弥合她心的裂缝,那么这把同情的熨斗不管有多么高的温度都不会发生作用。刘锜娘子一天比一天地明白,面对着这种深刻的痛苦,一切语言和精神上的慰劝都不过是一种善良的欺骗而已。她从善良的愿望出发,以徒劳的欺骗结束,丝毫不能够减轻亸娘的痛苦,自己却感到十分惭愧,十分内疚。
刘锜娘子没有经历过亸娘正在经历着的那个感情的历程。
她和刘锜是在东京结婚的,当时他已离开实际的军队生活,在宫廷里当差了。她跟丈夫聚在一块的时候,他们的家庭气氛更加温暖和和谐,如果他出差去了,留下她单独在家里,她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她和丈夫既是两位一体,又是各别成为一个生活的独立单位的。她以自己的感情的尺度来衡量亸娘:结婚初期的离别,当然是特别难堪的,丈夫出门从军去了,真要担些风险,假使亸娘有着一般水平、甚至超过那种水平的离愁别恨,那也完全可以理解。可是现在亸娘表现出来的这样一种沉重的、忘我的,不但是她见所未见、也是她闻所未闻的感情,却使她奇怪万分。
刘锜娘子还要作一次努力,试图把亸娘诱离开这种痛苦的处境。有一天天气暖和,阳光特别灿烂,大门外面,车马喧阗,行人如织,是一个标准的郊游的日子。她携起亸娘的手,笑问:
“妹子,这样好的天时,家里又闲着没事,你可愿陪姊到金明池去……”
这又是一种欺骗,心里明明是她自己希望陪亸娘出去走走,说出来的却是希望亸娘陪她去玩。可能亸娘会却不过她的情面而陪她出门的。但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亸娘的惊惶的急遽的神情打断了。亸娘的这种神情表现出除了她现在为之消瘦、为之悲哀、为之凄凉地微笑的那个生活中心以外,她不可能承认还有其他生活中心。要她去逛金明池,暂时忘却心里想的事,那就等于要她承认另外建立一个生活中心的可能性了,即使它是暂时的。在她无言的拒绝中,还含有对姊姊提出这样一个她所不能容忍的要求的谴责,刘锜娘子不由得把她拉着的手放松了,并且红了脸。
爱情在各人身上有着各种不同深浅的层次和与之相适应的各种表现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