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第十三章
我打开你床下的保险柜,找出那个典雅的青瓷罐,放在你的床头柜子上。然后我进了卫生间,用香皂洗了三遍手,用清水冲了三遍手,最后放到热手器下烘干。这样,我才有资格小心翼翼地揭开青瓷小罐的盖子,满怀着虔诚尊敬之心,从金黄的小米里,把你的黑珍珠请出来。每次帮你取这颗宝珠时,我都要履行这套烦琐的程序,丝毫不敢马虎。这是为你,也是为了我自己。每次打开小罐时,我都担心它已经不翼而飞,因为你曾经说过,几百年前,乾隆皇帝皇冠上那颗宝珠就经常飞来飞去,弄得那些替皇帝管理服装的太监胆战心惊。后来,在高人的指点下,太监们用锥子在那颗宝珠上钻了一个孔,用金线把它拴在皇冠上,从此它丧失了飞来飞去的能力,活宝变成了死宝,灵珠变成了纯粹的装饰品。
我把这颗大如雀卵的黑色宝珠举到你的面前,让它的深厚、神秘的光辉在你的眼前晃动着。你暗淡的眼睛里渐渐地焕发出了光彩,好像一个得了相思病的人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情人,好像一个在沙漠中即将渴毙的人望见了一泓清泉。你的干裂的嘴唇张开了,就像婴儿见到了乳头。我让它轻轻地落入你的口中,就像让宝珠重归了蛤蚌。其实,我们知道无论多么光滑圆润的珍珠,也是蛤蚌的大病;但我们不喜欢这种缺乏浪漫精神的解释,尽管这是科学。我们更喜欢围绕着珍珠的那些古老而美丽的传说,尽管它是长期流传的谬误。无论从商业的角度还是从感情的角度,我们都愿意相信:珍珠是月亮的魂魄,是凝固了的月光。我们更愿意相信,千年的珍珠能够变化成绝代的佳人,她身披着月光一样的轻纱,每隔一段时间,就出水到人间风流一次,留下一个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然后重新回归大海。你口含着的这颗黑珍珠个大如鸟卵,色泽高贵典雅,美得生出了三分妖精气,南江的珍珠采集历史上从来没出过这样品格的珍珠,世界珍珠史上也没见过这样完美的珍珠,它是名副其实的世所罕见。这样的珍珠不能变幻美女,世上还有什么珍珠能够变幻美女呢?落在你的手中之前,它的故事已经开始,已经有数人为了它命丧黄泉,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奇怪之事现在还很难预料,但我预感到事情还没完结,就像一台大戏刚刚拉开序幕,高潮尚未到来。口含着一颗这样的亦仙亦妖的黑珍珠,不知道你有什么感觉?
我感到似醉非醉,更感到飘飘如仙。它的柔软是坚硬的柔软,它的润滑是凝滞的润滑,它的凉爽是温暖的凉爽,它的味道是世人从来也没品尝过的味道,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类比的味道。把这样的稀世珍宝攫为己有十分卑鄙但也十分冒险,我知道它是属于大海的,任何人想把它攫为己有都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灾难,连自封为天子的皇帝也不例外。我知道这半年来一连串的灾难都与它有关,我知道最好的办法是把它还给大海,但是我做不到。我从二十四岁时就开始收集珍珠,我抵挡过各种各样的诱惑,但我从来没抵挡住过珍珠的诱惑。你多次劝我,把它还给那个妖精般的小男孩,但是我做不到。我用自己的生命做抵押,也要将它珍藏在我的手里,我的口里,我的心里。我还可以无耻地告诉你,夜深人静时,连你也迷糊了时,我曾经把它珍藏在女人身上最洁净的地方,那种感觉更是无法用语言向你们表述的,它在我的身体里游走着,片刻也不安宁……
你爱珠成癖,因此也就成了珍珠专家。你精通养殖珍珠的技术,到水产学院当兼职教授绰绰有余;你熟谙珍珠加工的过程,到珍珠工厂当高级技师也得心应手。你讲起有关珍珠的掌故如数家珍,滔滔不绝,简直就是个珍珠野史专家,省里那位极其欣赏你的领导拍着你的肩头说:小林啊,怪不得人家叫你“珍珠林”啊!这位领导不但欣赏你的才干而且还欣赏你的身体,你用女人的感觉真切地感觉到了,每个稍有姿色的女人手里都掌握着几张这样的名牌,到了关键时刻就会一股脑地甩出来。
你对我说过多少珍珠的故事啊,在枕上,在厕中,在醒里,在梦里,用有声的语言,用无声的语言。你的枕上有一条用九百九十九颗樱桃大小的珍珠串成的珠巾,那是教委主任的妻子送给你的礼物。那个很快就当了财政局副局长的小女人多会送礼啊,很多人把假货当成真货送,她却把真货当成假货送。她真话当成假话说:林市长,我要贿赂你。然后她拿出珍珠巾,说,别人送我一条假珠巾,工艺品,价值人民币五十元。你远远地瞄了一眼就看到了那九百九十九颗珍珠放出的那种含蓄的光芒,这样的光芒只有一等的海水珠才能放出,尽管它们经过了初步的加工,用淡盐酸浸泡过,用粗皮革打磨过,逼出了一些妖佻贵妇喜欢的浅薄贼光,但深藏在核心里的珠光宝气还是冲破了贼光的笼罩,源源不断地放射出来。珍珠的内蕴之光与其说是你用眼睛看到的,不如说是你用心灵感受到的。接过珠巾的霎时间,你的手就感到了沉甸甸的分量,心里清楚这是一份价值不菲的厚礼。你忍不住地将它们放到了脸上揉搓着,放到了唇边嗅吻着,珍珠的生命气息如润物无声的春雨渗入了你的心田。你看到那个小女人的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微笑,心里当然明白她的企图。你想,这年头,哪里有傻子呀,把真货当成假货送给行家,把假货当成真货送给外行,她多精啊,桉树上的白鹦鹉也不如她精。你对这种精明过度的人一向心怀忌惮,知道应该避而远之,但你抵挡不了珍珠巾的诱惑,它们就像一群可爱的小孩子,围着你叫唤妈妈。你灵机一动,妙计涌上心头。你对她报以诡秘微笑,掏出一百元钱,递给她,说:记住,你欠我五十元啊!
这才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她精明,你比她还要精,轻松地得了珠巾,而且留下了退路。当然,在关键的时刻,你还是帮她说了好话,让她如愿以偿地当上了财政局副局长。这种无关紧要的副职,阿狗能干阿猫也能干,而且,阿狗干和阿猫干没有任何区别,那些被冠冕堂皇地提拔起来的干部,其实都是用钱买来的,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但珠巾是你的了,而且没有一点后顾之忧。当天晚上你就把它蒙在了枕头上,从此,只有枕着它你才能安然入睡。我曾经偷偷地躺在你的枕上,体验你反复体验过的幸福。在你的枕上我不停地转动脑袋,感受到那些精灵们用它们圆润的小嘴,亲吻着我的头皮,清凉的时候它们温暖,温暖的时候它们清凉。脑袋一挨上珠巾,便不由地闭了眼睛,脑子里出现宁静的大海,时而金光灿灿,时而银光闪闪。但更奇异的光还是珍珠之光,它们在大海深处闪烁,照亮了水底世界,引导着精神下潜,去参观去体验另外的世界。在领略水底世界的同时,耳边也响起了珍珠的歌,那是一种缓慢的吟唱,仿佛珍珠形成的过程,日积月累,把月光物质化,把痛苦物质化,沉淀,重压,磨练,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亮起来了,亮起来了,突然地就放出了照亮黑暗海底的光芒,于是缓慢的珍珠音乐明快起来,压抑的旋律昂扬起来,接下来就是辉煌,仙子出水,天花乱坠,进入大欢喜的境界。其实这都是你的体验,你的体验也就是我的体验,你我息息相通,如同珠与蚌的关系,我是你的骄傲你是我的病。你仰在枕上,絮絮叨叨地说,可以说是你对我说,也可以说是你对自己说。有时是有声的语言,有时是无声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