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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竖子散流言非分是冀 书生推小恙有托而逃

小秋和春华在水塘边说话,至多也不过十五分钟,在小秋慎之又慎,以为是没有人知道的。虽然在庙前远远的看到有个人,总想着那是偶然的事,不见得是学堂里的人。这时他听了狗子的话,心里很是奇怪,难道那个人竟就是他吗?当时被他将事情点破了,还有什么言语可以回复的,只是红了脸,勉强地一笑。狗子却也只说了那一句,并没有再说什么。小秋既不便追着问他所以然,看看他态度不怎样的犹疑,也就随便处之了。

到了次日,依然是个晴天,狗子要上街去买一点菜,动身之先,却来向小秋问道:“李少爷,我要上街去,你不带点什么东西么?”小秋未加留意,就随口答道:“我也打算今天下午回家去了,不带东西了。”狗子笑道:“不和李少爷带东西,上街去就捞不着水酒吃了。”

这时,小秋正伏在桌上,做那早起临帖的工夫,心无二用,就不曾理会到狗子说话还含有什么意思。狗子因他老不开口,站在房门口,呆了一呆。偏是小秋低了头又不抬起来,好像不理会他这着棋似的,这也感到太无趣味。只好走到厨房里去,将菜篮子穿在手臂上,向肩后用力一抛,自言自语地道:“不用忙,总有那一天,哼!”他满脸带着怒容向外面走,恰巧姚廷栋看见了。便叫道:“今天带两把春笋回来。”狗子昂了脖子,只是走。姚廷栋喝道:“狗子,你这东西,怎么这样不懂礼!我和你说话,你睬也不睬。”狗子回转脸来道:“不就是带两把春笋么?相公,我已经知道了。”廷栋瞪着眼道:“就不算我是你的主人,论起同姓一个姚字起来,我也还是你的叔叔呢。我和你说话,你能够不答应吗?再说你不答应,我知道你听清楚没有听清楚呢?”狗子挨了几句骂,也不敢分辩。只管低着头走出祠堂门有几十丈远,这才回转头来,恶狠狠地向祠堂大门瞪了两眼,然后走着路,口里唧咕着道:“相公?不要丢脸了。什么相公,大混蛋一个!天天讲什么礼义廉耻,同人家排解起事情来,就看了大龙洋说话。佗子老五家里打官司,他是你叔叔呢,你怎么也用他三十块钱,才肯向衙门里写封信,这是礼义廉耻吗?叫人家不吃水酒,自己倒抽鸦片烟,水酒同鸦片烟相比,是哪样要不得呢?自己诗云子日,天天教人家这样那样,自己养的女儿,那一点小年纪,就要偷人了。好!往后看吧。”狗子口里哩哩哕哕的,一路骂着走上大街去。

狗子每次上街,是有规矩的,将菜采办好了,就提了菜篮子到水酒店里去坐着。原来江西境内,盛行一种吃水酒的风气。这酒是将蒸过的糯米用缸浸得发酵了,并不再去酿酒,只将凉水和合着,整缸整瓮地盛起来。喝的时候,用那水桶似的大壶,在火上煨热了,然后用饭碗斟着喝。因为人民都需要这种酒喝,于是市面上也就到处都开着水酒店,店里自然也预备些下酒的,以便多卖酒。但是也有专卖酒的,那就为着像狗子这般劳动阶级的人来暂时消遣时光的了。这天狗子蹩住了一肚子烦闷,走进水酒店来,两手按住了桌子坐下,两手连连地拍着道:“给我打两碗酒来。”伙计打得酒来了,狗子等不及他放在桌上,接过碗来,仰着脖子,咕嘟就是两口。伙计笑道:“大司务今天是真渴了,端起来就喝了半碗。”狗子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渴是不渴,我心里头有事。”伙计看他未曾喝酒之先,脸上就有一些红,也许他在别处已经喝有八成醉再来的了。因之并不敢招惹他,将两包盐炒豆子和三块酱油豆腐干悄悄地送到他面前。狗子倒是来者不拒,撅了半边豆干,向嘴里塞进去,咀嚼着道:“豆腐干下酒,也是好的。哪个叫我狗子生在穷人家呢!”“狗子你喝醉了吗?一个人在这里骂人。”他抬头看时,毛三叔带着答容进来了。原来这家酒店,是姚家村人上街必到之所,所以很容易地在这里会着了毛三叔也不用人招呼,自向狗子这张桌子上坐下来。狗子将三个手指头,勾着碗沿向嘴里送去,眼睛向毛三叔望着。毛三叔笑道:“你在哪里先喝了几碗?”狗子放下碗来,横了眼睛,冷笑一声道:“我喝了什么酒?我是气醉了。就算我醉了吧,也是那一句俗语,酒醉心里明,句句骂的是仇人。”伙计已经提了一把小锡壶,和一只粗碗,放在毛三叔面前。因为他的酒量大,而且也不惜费,所以伙计给他多预备着。毛三叔提起酒壶来,先向狗子碗里斟上。狗子两手捧着碗,口里连道:“多谢多谢,我怎么好喝你的酒呢?”毛三叔便道:“一笔难写两个姚字,喝两口酒,这又算得了什么!”狗子叹了一口气道:“三叔,你是一个打赤脚穿草鞋的人,你还知道一笔难写两个姚字。你想我们相公,和人家讲理的人,到了自己头上,可就糊涂了。”毛三叔听了这话,不由得向他翻着两眼。因为相公是一族之长,而且又是狗子的主人,今天何以这样忽然毁谤起来。狗子喝了一口酒,放下碗来,向他微笑道:“你不用出神,我这话是大大有原因的。”说时,向酒座四周看了一遍,然后道:“有道是家丑不可外传,今天在酒店里,我也不多说,将来有了机会,我们再谈吧。”毛三叔听他如此说,越发是疑心了。他说家丑不可外传,什么事不可外传,难道相公还做了什么不体面的事吗?他如此想着,索性劝了狗子两碗酒,自己将酒钱会过了。狗子真有些醉,红着两块颧骨,眯着眼睛向他道:“毛三叔,我真喝你的酒?哪一天我要回请你。”毛三叔道:“你这人也太客气了,二三十文酒钱,还值得回礼。走吧,不要误了你回去做饭。”狗子将菜篮在肩上背着,倒退两步,让毛三叔向前,笑道:“你是叔叔啦,得在前面走。”毛三叔心想:这小子喝了两口酒,连礼节也都懂得了,长辈也分得出了。于是笑着在前面走着,还点了两点头。狗子在后面跟着道:“怎么样?毛三叔这早就回去吗?”毛三叔道:“这几天赌运太坏,在街上就不免上赌场去送钱。自己回家去,可以把赌博的事躲开了。”狗子道:“是的,毛三叔一年也弄钱不少,都在赌上送掉了。说起来,也是可惜。”

毛三叔没有作声,笼住了两只袖子,低了头,一步一步,只管在前面走。不知不觉,已经走上桔林外那一道长堤了。淅沙淅沙的,走着长堤上的沙子响。约莫走了三五十步路,毛三叔叹口气道:“我实在该死,这样大的岁数,还闹得两手空空。最近几乎栽了一个大肋斗。这件事,你也应该知道:就是和李少爷带钱,给人家输光了。”狗子不由格格地笑起来。他道:“这话也是,我就犯过这个毛病,到了事后,没有脸子见人,只好看着人胡乱笑上一阵。人家当面要了钱不算,还要教训我一顿。那几句言语,也还罢了,就是那种颜色难看,像杀过他的娘老子一般,谁教我们做下亏理的事呢,那也只好忍受着了。”毛三叔本来是低着头走路的,这时忽然将头昂了起来,很沉重地道:“所以这位李家少爷,我就感激的不得了。那天他听了这个消息跑了来,只说那钱不忙着还,连第二句话也没有说。”狗子在他身后笑起来道:“有钱的人容易做好人。其实……唉!天下哪有什么好人?”毛三叔回转头来向他望着道:“什么?你以为李少爷这个人,并不是好学生吗?”狗子没有答复,将肩膀扛着耸了几耸。于是两个人都没有作声,下了堤,在一条石板路上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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