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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人间惨境

溪岸那边的惊讶声,随着也就听清楚了,是这里邻居甄子明说话。他道:“到这个时候,躲警报的人还没有回来,这也和城里的紧张情形差不多了。”李南泉道:“甄先生回来了,辛苦辛苦,受惊了。”他答道:“啊!李先生看守老营,不要提啦。几乎你我不能相见。”说着话,他走过了溪上桥,后面跟着一乘空的滑竿。他把滑竿上的东西,取着放在廊子里,掏出钞票,将手电筒打亮,照清数目,打发两个滑竿夫走去。站在走廊上,四周看了看,点着头道:“总算不错,一切无恙。内人和小孩子没什么吗?”李南泉道:“都很好,请你放心。倒是你太太每天念你千百遍,信没有,电话也不通,不知道甄先生在哪里躲警报。”甄子明道:“我们躲的洞子,倒还相当坚固。若是差劲一点,老朋友,我们另一辈子相见。”说着,打了个哈哈。李南泉道:“甄太太带你令郎,现在村口上洞子里。他们为了安全起见,不解除警报是不回来的。你家的门倒锁着的,你可进不去了,我去和甄太太送个信罢。”甄子明道:“那倒毋须,还是让他们多躲一下子罢。我是惊弓之鸟,还是计出万全为妙。”李南泉道:“那也好,甄先生休息。我家里冷热开水全有,先喝一点。”说着,摸黑到屋子里,先倒了一大杯温茶,给甄先生,又搬出个凳子来给他坐。甄先生喝完那杯茶,将茶杯送回。坐下去长长唉了一声,嘘出那口闷气,因道:“大概上帝把这条命交还给我了。”李南泉道:“远在连续轰炸以前,敌机已经空袭重庆两天了。现在是七天八夜,甄先生都安全地躲过?”他道:“苦吃尽了,惊受够了,我说点故事你听听罢。我现在感到很轻松了。”于是将他九死一生的事说出来。

原来这位甄子明先生,在重庆市里一个机关内当着秘书。为了职务的关系,他不能离开城里疏散到乡下去,依然在机关里守着。当疲劳轰炸的第一天,甄子明因为他头一天晚上,有了应酬。睡得晚一点;睡觉之后,恰是帐子里钻进了几个蚊子,闹得两三小时不能睡稳,起来重新找把扇子,在帐子里轰赶一阵。趁着夜半清凉,好好地睡上一觉。所以到早上七点钟,还没有起来。这时,勤务冲进房来,连连喊道:“甄秘书,快起来罢,挂了球了。”在重庆城里的抗战居民,最担心的,就是“挂了球了”这一句话。他一个翻身坐起,问道:“挂了几个球?”勤务还不曾答复这句话,那电发警报器和手摇警报器,同时发出了“呜呜”的响声。空袭这个战略上的作用,还莫过心理上的扰乱。当年大后方一部分人,有这样一个毛病,每一听到警报器响,就要大便。尤其是女性,很有些人是响斯应。这在生理上是什么原因,还没有听到医生说过。反正离不了是神经紧张,牵涉到了排泄机关。甄先生在生理上也有这个毛病,立刻找着了手纸,前去登坑。好在他们这机关,有自设的防空洞,却也不愁躲避不及。他匆匆地由厕所里转回卧室来,要找洗脸水,恰是勤务们在收拾珍贵东西,和重要文件,纷纷装箱和打包袱。并没有工夫来料理杂务。甄先生自拿了洗脸盆向厨房里去舀水,恰好厨子倒锁门要走,他首先报告道:“火全熄了。快放紧急了,甄秘书你下洞罢。”

甄先生看到工役们全是这样忙乱,自己也没了主意,只好立刻到办公室里,把紧要文件和图章,收在手皮包里,锁着门,赶快就向防空洞子里走。他们这防空洞,就在机关所在地的楼下。这里原是一座小山,楼房半凿了山壁建筑着,楼下便是半山麓。洞子门由山壁上凿进去,逐步向下二十来级,再把洞身凿平了,微弯着作个弧形,那端是另一个洞门,通到山外边。虽然这山是风化石的底子,洞顶上约莫有十来丈高,大家认为保险。洞里有电灯,这时电灯亮着照见拦着洞壁的木板,撑着洞顶的木柱和柳条,一律是黄黄的颜色。这种颜色,好像是带有几分病态,在情绪不好的人看来,是可以让人增加不快的。甄先生手上带了个手电筒,照着走进洞子,看到除了机关的人已在像坐电车似的,在两旁矮板凳坐着之外,还有不少职员的眷属,扶老携幼夹在长凳上坐着。洞子是条长巷,两旁对坐着人,中间膝盖弯着对了膝盖。也就只许一个人经过,而这些眷属们都是超过洞中名额加入的,各将自己带的小凳或包裹,就在膝盖对峙中心坐着。甄先生在人缝里伸着腿,口里不住说着谦逊的话。只走了小半截洞子,电灯突然灭了。重庆防空的规矩,紧急警报五分钟后就灭电灯,这是表示紧急警报已过五分钟了。甄先生说了声“糟糕”,只好在人丛里先呆站着。但他是这机关里最高级的职员,他在洞子里有个固定的位置,无论如何,管理洞子的负责人是不许别人占领的。这人是刘科员,准在洞中。

甄先生立刻叫了两声刘科员。他答道:“甄秘书,快来罢,我给你把位子看守好了的。”他说着话,已由洞子那端打着电筒照了过来。甄先生借了个光,手扶着人家肩膀,腿试探着擦入人家腿缝,挤着向前。刘科员立刻拉着他的手,拖进了人丛。甄子明感觉到身边有个空隙,就挨着左右坐下的人,把身子塞下去坐着。洞子里漆黑但听到刘科员在附近发言道:“今天的警报,来得太早,洞子里菜油灯、开水全没有预备。大家原谅一点罢。”洞子里那头也有人答话。立刻有人轻喝道:“别作声,来了。”同时,坐在洞子里的人,也就一个挨着一个,向里猛挤一挤。他们这机关,在重庆新市区的东角,有些地方,还是空旷着没有人家的。两个洞口都向着空旷的地方,外面的声浪,还容易传进。大家早就听到“哄咚哄咚”几阵巨响。在巨响前后,那飞机马达声,更是轧轧哄哄,响得天地相连,把人的耳朵和心脏,一齐带进恐怖的环境中。甄先生是个晚年的人了,生平斯文一脉的,向不加入竞争恐怖的场合。现时在这窄小的防空洞里,听到这压迫人的声浪,他也不说什么,两手扶了弯起来的大腿,俯着身子呆呆坐着,不说话,也不移动,静默地像睡着了一样。他自进洞以后,足有三四小时,就是这样的。直到有人在洞口喊着,“挂休息球了。”有人缓缓向外走着。甄子明觉得周身骨节酸痛,尤其是腰部,简值伸不起来。他看到洞子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出去了,自己扶着洞子壁,也就缓缓地向洞子外面走了出来。到了洞口首先感到舒适的,就是鼻子呼吸不痛苦,周身的皮肤,都触觉一阵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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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人间惨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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