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疲劳轰炸
在李先生一方面,他醒过来,觉得是自己过于荒唐,多一次忏悔,就多叫一句“魂兮归来”。可是在李太太一方面,她就疑心是自己昨晚上的刺激太深了,所以老让丈夫心里介意,便笑道:“老提过去的事作什么?洗脸喝茶罢。一切都给你预备好了。”李先生进屋来洗过了脸,李太太斟着一杯热茶双手送到他面前,笑道:“我给你道歉。”说着,还勾了勾头。李南泉接着茶杯,“啊哟”了一声道:“筠,这不是有意见外吗?你要知道,人一穷,就喜欢装名士派,为的是不衫不履,可以掩盖许多穷相。昨晚上是装名士派的顶点,以后我改了。李太太笑道:“我倒喜欢你的名士派。在这上面,往往可以看到你天真之处。”李先生道:“有时候你闹点小孩子脾气,我也很原谅,因为也是天真之处。”两人正说到这里,忽听到外面有人道:“多少钱一张票?”这话有点突然,他夫妻向外看时,是那位家庭大学校长奚太太来了。她永远是那样,穿了件半新的白花长褂,脚下拖着一双皮拖鞋,脸上从来不施脂粉,薄薄的长头发,梳着两个老鼠尾巴的小辫子。手里拿了一本英文杂志。那杂志封面上清清楚楚地印了一个英文字:Time。李南泉笑道:“卖什么票?不懂。”她笑道:“你夫妻两个在演话剧,我们看看,要不要买票?”李太太笑道:“因为我们又有点小误会,互相解释着,语意里面,也许有点客气存在。奚太太真是多才多艺,又看起英文来了。”奚太太将书一举道:“这是家庭杂志,有不少东西,可以给我们参考。”李南泉眼望了那书封面,笑道:“你买到多少种英文杂志?”她道:“奚先生带回来了几本,都是家庭杂志。躲警报的时候借给你看。”李南泉笑道:“那你送非其人。我的英文,还是初中程度,怎么能看英文杂志。”
随着这话,又有太太在后面插言道:“何事哕?怕我们讨教,这个样子客气。”这太太带着很浓重的长沙音。一听就知道是石正山太太了。她又是疏建区另一型的妇人,是介乎职业妇女与家庭太太两者之间的人物。她圆圆的脸,为了常有些妇女运动的议论,脸上向来不抹脂粉,将头发结个辫子横在后脑勺上,身上永远是件蓝布大褂。不过她年轻时曾负有美人之号,现在是中年人,更不忍牺牲这个可纪念的美号。因之,头发梳得溜光,脸上也在用香皂洗过之后,薄薄敷上一层雪花膏。那意思是说,只要人家看不出她用化妆品,她还是尽可能地利用化妆品。她随着奚太太后面走了来,手上拿了个拍纸簿,似乎是有所为而来的。李南泉就把两位太太让进屋里,石太太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有点子事情请求李先生,不知道可能赏个面子?”她说的话多用舌尖音,透着清脆。李先生青春时代在长沙勾留过一个时期。那个时候,青年男女,说一种俏皮的长沙话,曾是这个作风,让他立刻憧憬着过去的黄金时代。便笑道:“只要我能做到的,无不从命。”奚太太表示着她是和李家更熟识一点,便笑道:“哪好意思不答应的?石太太要组织一个妇女工读合作社,请你当名发起人。”李南泉点头道:“我虽然不是妇女,我也乐观其成,不过有个但书。若是出股子的话,我的力量可小到了极点。”石太太笑道:“那是第二步的事哕,冒得钱,也一样当发起人。请你就在这只簿子上签个名罢。”
李南泉笑道:“没有问题,将来我们还可以买些便宜东西呢。”说时,接过那簿子来看,上面写了段缘起。这合作社的社址,却在十里路远的一个小镇上,因摇摇头道:“这便宜想不到了,谁为了一点小便宜去跑这样远的路。”石太太道:“那没有关系,我三两天就去一次,你们要什么东西,我大担子挑了回来,大家分用。”李太太道:“你常不在家,我以为你不怕空袭,进城去了呢,原来是下乡。你这位管家太太,倒放得下心,把家丢到一边。”奚太太拍了石太太的肩膀,笑道:“她太有办法了。一手训练出来的小青,当家过日子,粗细一把抓,样样在行。而且她还和太太作一件秘密工作。”李南泉听到这话,心里吓了一大跳,心想,这位太太口没遮拦,可别胡乱说出来,可是她并不感到什么为难,继续地道:“小青他是太太的情报科长,先生一举一动,她都秘密报告太太。太太走了,太太的眼睛、耳朵留在家里,要什么紧?”石太太笑道:“你说得我是这样子厉害。你管得先生不洽香烟,我就冒问过他洽不洽香烟。李太太,你是怎样子管理你先生的?”李太太摇摇头道:“我是块懦肉,他不管我就是了,我还想管他呢!”奚太太一着急,把家乡话也急出来了,笑着叫道:“啥个闲话?中骨(国)要恢复赞(专)制?陆雅(老爷)可以公刻(开)呀薄(压迫)特特(太太)。”说着,她把手里的英文杂志,在桌上拍了一下。她们两位太太一起哄,主人就感到脑筋发胀。他立刻在那簿子上签了名,拿着簿子,向石太太作了个揖笑道:“名已签了,还有什么事要我作的吗?”石太太笑道:“现在没有什么事相烦,将来总免不了有许多事求教。走罢,奚太太,我还要跑几家呢。”
主人对于这样的客人,当然也不挽留,亲自送到走廊上分手。他回到屋子里向太太笑道:“这两位太太,都够做官的资格,法螺吹得很响。最有味的是隔避这位邻居,她喜欢卖弄英文。英文好又怎么样呢?她那种Youie的教法,还不是在家里当家庭大学校长。”李太太道:“你管她怎么样,反正人家奚先生佩服她就够了。已快到放警报的时期,你想吃点什么,好早早给你预备。”李南泉道:“还预备什么呢?有什么吃什么罢。我去看看挂球了没有?”他说着,就向屋后走。老远地就看见山坡上朝外的人行路上站着两个人。一位吴先生,一位就是甄太太的少爷。吴春圃向他招招手,笑道:“来罢。咱三家恰好各来一个,在这里当监视哨。”李南泉看他那情形,料着是并没有挂球,便笑道:“不放警报,心里倒老是嘀咕着,放了警报,倒也死了心预备逃跑了。”说着迎向前来,看山下镇市,那个挂球的旗杆,正是秃立在一片绿树梢上。吴春圃笑道:“我连饭都忙到肚子里去了,包袱凳子,一切都预备妥当。红球一挂起,立刻就走。”李南泉摇摇头道:“这不是办法。以前没有预行警报,大家是听了警报器有响声才走。自从有了挂球的办法,比放警报的戒备进一步,躲警报的人开步走也就早了一步。这么一来,一天有大半天牺牲在警报声中,精神上的损失,太不能计了。从今以后,我要改变办法了,非放空袭警报不走。”甄家的少爷叫小弟,虽是中学生,父母的老儿子,是这样疼爱地叫着的。惟其是父母疼爱,父母要他躲警报,比自己躲警报还要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