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清平世界
这一阵哄堂大笑,算是结束了一场沉闷的会议。刘主任就向大家点头道:“我这就向申伯老去报告,也许三小时以内,就把陈鲤门同学放回来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就走出了大礼堂。这申伯老的休养别墅,和大学研究部相距只有大半里路。刘主任披着朦胧的暮色,走向别墅来。刚到了门口,遇申伯老的秘书吴先生,穿了身称身的浅灰派力司中山服,腋下夹着一只黑色皮包,走了出来。他虽是四十来岁的人,脸上修刮得精光,配合着他高鼻子上架着一副无边的平光眼镜,显着他精明外露。刘主任站着,和他点了个头。他笑道:“刘先生要来见伯老吗?他刚刚吃过药,睡着了。”刘先生皱了眉,叹着气道:“唉,真是不巧。”吴秘书道:“有什么要紧的事,立刻非见伯老不可吗?”刘主任将今天的事,详细地说了。吴秘书笑道:“这样一件小事,何必还要烦动申伯老打电话。我拿一张名片,请刘先生差两名职员到方公馆去一趟,也就把人要回来了。”刘先生望了他一下,踌躇着道:“事情是这样简单吗?”吴秘书笑道:“他们总也会知道我是怎样的身份,难道我保一个学生都保不下来?也许我一张平常的名片,不能发生效力,也罢,我在上面写几句话,再盖上一个私章,表示我绝对的负责任,总可以没有问题。”说着,将刘主任让到办公室里,掏出了带官衔的名片,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又拿出私章,在名字下盖了一颗鲜红的图章,笑道:“就是拿到完长面前去,也不会驳回吧?”
刘主任看到吴秘书这一份自信,也料着没有问题,就道着谢,将名片接过去。他回到研究部,找着训导主任张先生商议了一阵,就派了两名训导员,一名教务处的职员,拿了那名片到方公馆去。这三个人都是很会说话的,彼此也就想着,虽不见得把人放回来,也不会误了大事。张主任抱着一种乐观的态度,就坐在刘主任屋子里等消息。刘先生在这研究部,是有了相当地位的人,因之他拥有一问单独的屋子。这是旧式瓦房,现经合乎时代的改造,土墙上挖着绿漆架子的玻璃窗户。在窗户下面,横搁着一张三屉桌子,还蒙着一块带着灰色的白布呢。天色昏黑了,窗户外面,远远有几丛芭蕉,映着屋子里是更为昏黑。因之这三屉桌上,也就燃上了一盏瓦檠菜油灯,四五根灯草,点着寸来长的火焰。桌子角上,放了一把粗瓷茶壶,两个粗瓷茶杯,张、刘二人抱着桌子角,相对坐着,无聊地喝着茶。刘先生在三个抽屉里乱翻了一陈,翻出了扁扁的一个纸烟盒子,打开来,里面的烟支,也都跟着压得扁平了。刘主任翻着烟盒子口,将里面的烟支倒出来,共是三支半烟。那半支烟,不知是怎么撅断了的;其余的三支,却是裂着很多的皱纹。刘先生笑道:“就凭我们吸这样的蹩脚纸烟,我们也不能和那山头上的洋楼相抗衡吧?”说着,递给了张主任一支。他接着烟看了看纸烟支上的字。刘先生笑道:“不用看,这叫心死牌。我该戒烟了。”
张先生看那烟支上的英文字母,拼着“黄河”的音,笑道:“我明白了,人不到黄河心不死。”刘主任笑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们倒不必不知足,多少人连这‘心死牌’都吸不起,改抽水烟了。我们总还能吸上几支劣等烟,不比那吸水烟的强吗?”张主任遥摇头道:“我不想得这样遥远,只要我们平价米里,少来几粒稗子,或者一粒稗子都没有,那更是君子有三乐里的一大乐。我在家里吃饭,向来是把时间分作五份:二份挑碗里的稗子;二份是在嘴里试探着咀嚼;剩下一份,便是往下咽去了。”刘主任笑道:“怎么在时间上,还规定‘家里’两个字呢?”张主任笑道:“若是在学校里吃饭,也这样地分作五份,那分配时间,不用说,我没有吃完,桌上几只粗菜碗里的盐水都没有了。”刘主任笑道:“你不说是菜汤而说是盐水,大概你很不满意那菜吧?”说毕,两人都笑了。两个人笑一阵,说一阵,不知不觉地混了两小时。去说情的三位特使,回来了一位,是教务处那位职员丁先生。他用着很沉重的脚步,走进了刘主任的屋子。虽是在菜油灯下,还可以看到他那圆圆的脸上,沉坠下来两块腮肉。他那两道眉峰,左右全向中间一挤,几乎变成了一个大“一”字。刘先生不必问他的话,只看这样子,就知道这事情不妙。问道:“还有两位呢?”丁先生沉坠的脸腮,不免抖颤了一下,连颈脖子也硬了,他颤着嘴皮子道:“真是岂有此理!”
刘主任道:“怎么样?他们还是不肯放人?”丁先生道:“岂但是不肯放人,把我们去说情的人也要扣起来。”刘主任道:“什么?把我们去说情的人也扣起来,这是怎么个说法?难道他们也可以说他们也是汉奸嫌疑?”说着这话,他不由得手扶了桌沿瞪了眼睛望着。丁先生道:“详细情形,我不知道。到了方公馆山脚下,我们三个人,向把守着石坡子的卫士,说明来意。他只让我们一个上山去。我们商量着,只好推何先生上去,我和王先生在山脚下等着。去了很久,并无回信。王先生就向卫士要求,想上去看。卫士答应着了,让他上去。大概是半小时,王先生在山上叫起来了,他说:‘丁先生,你回去罢,我和何先生让他们留下来了。’虽然山上到山脚下很远,因为在深谷里,又是晚上,我听得很清楚。我想那里再留守不得,若是把我也扣留下来,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了。刘主任,这事非禀明学校当局不可了。若是再拖延下去,恐怕这三个人有点危险。”那张主任听了这个报告,首先是身子抖颤,接着是嘴唇皮也抖颤,他把桌子重重地拍了一下,叫起来道:“这太岂有此理了!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一不是治安机关,二不是司法机关,私人公馆无缘无故地捉人;又无缘无故地扣留人!”在他那重重地一拍之下,桌上菜油灯里的几根灯草,早是向油里缩将下去,立刻屋子里漆黑。但他在气愤头上,不肯停留,大半截话,都是在黑暗中说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