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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老枪

他用失去食指的右手把枪从右肩上摘下来时,一片金色的阳光罩住了他。太阳沿着一道平滑的弧线飞快地下落,田野里回荡着间歇错落的落潮般声响和时疏时密的荒凉气息。他小心翼翼地把枪放在生着斑驳铜钱绿苔的地上。落枪时看着潮湿的地面,心里感到很难受。这支长苗子紫木托土枪,弯弯曲曲地躺在湿漉漉的地上,夕阳照着枪旁一穗失落的高粱。高粱生出一大簇细密柔软的嫩黄色苗芽子。高粱苗芽把自己的影子投到幽黑的枪管和紫红的枪托上,枪管和枪托都变了颜色。他在解下腰间卡腰火药葫芦的同时,脱下了那件黑色的夹袄,露出了上身粗大的骨骼。他用夹袄把枪和火药葫芦包起来,放好,走上前三步,倾着身,伸出沐着沉重阳光的双臂,去搬动那一大丛高粱秸秆中的一捆。

秋天发了大水,数万亩涝洼地如海洋,高粱在水中擎着暗红色的头,一队队老鼠在高粱头上蹿跳着,如同灵活的飞鸟。收获高粱时,水齐到胸口,人们趟着水,用筏子把高粱穗子运出去,从天而降的红翅鲤鱼和黑脊草鱼在生着绿色气根的高粱秸秆间横冲直撞,翠绿的鱼狗不时钻到水里去,又叼着银亮的小鱼从水里钻出来。八月,大水渐渐退了,露出了布满烂泥的道路,低凹处仍有水,形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汪子。砍下的高粱秸运不回去,就从水中拖出来,放在道路上或是水汪子边缘的高地上。美丽的阳光照着低洼原野,方圆几十里很少有村庄,一个个水汪子闪着亮,高粱丛好像炮楼群。

他背着明亮温暖的太阳和一个潴水的大洼子,把一捆捆高粱秸拖出来,在水汪子边缘上,垒成了一个四四方方半人高的掩体。他抱着枪跳进掩体坐下来,头顶齐着掩体的上沿,外边看不到他,但他从留下的洞眼里能清楚地看到这水汪子和水汪子中间那一块孤岛般的泥渚,也能看到玫瑰色的天空和棕色的大地。天显得很低,阳光红红地涂满水面,水汪子明亮辉煌地伸展进朦胧的暮色里去,边缘跳动着针刺样的光芒,像一圈温暖的睫毛。汪子中间那块现在变成了浅蓝色的泥渚上,一蓬蓬水草苍黄地肃立着。这块在四周流光包围中的泥渚似乎在轻轻漂动,四周越曚昽,积水越明亮,泥渚的漂动感越强,他感到它漂过来了,漂过来了,离他只有几步路,纵身就可跳过去。泥渚上还没有它们,他惶惑不安地再次望望天,想,是时候了,它们该来了。

他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那天,拖了一下午高粱秸,队长说放工,几十个人便摇曳着长长的影子往家走,他跑到这儿来方便,突然看到了它们。当时,他感到好像被人打了一个窝心拳,心脏歇了一会儿才重跳。一大片落在泥渚上的野鸭子晃花了他的眼。一连十几个晚上,他都躲在高粱丛中观察它们,他看到它们总是在傍晚这时辰,嘎嘎地叫着,仿佛从天外飞来。降落前,它们很优雅地在汪子上空盘旋着,像一大团忽舒忽卷的灰绿云。它们拨弄着气流向泥渚降落时,每次都让他激动不已。他还从来没有发现这么多的野鸭子集中在这么小的土地上,从来没有。

它们该来了还不来,还不来呢还是就不来了呢?他感到紧张,他甚至怀疑自己过去看到的是幻影,他一直不太相信这里竟会有这样一大群野鸭子。他听村里老人们多次讲过神鸭的故事,故事里的神鸭都是纯白的,但这群野鸭不是纯白的。头和颈上有着明丽的绿羽,脖子上围着白环,翅膀像两面蓝镜子,它们是公鸭子吧?遍体黄褐色,并点缀着暗褐色的斑点,它们是母鸭子吧?它们绝不是神鸭,它们在泥渚上留下了一片又一片绿色和褐色的小羽毛。看着羽毛,他沉沉地放下心,坐下,拎起包着枪和药葫芦的褂子,抖抖披起,立刻又暴露出弯弯曲曲的枪和油汪汪的卡腰葫芦。枪安稳平静地躺在秫秸上,枪身泛着暗红色的油光,这颜色很像铁锈,它曾经几度布满红锈,红锈把枪身咬得坑坑凹凹。但现在它没有锈,他用了两张砂纸把红锈打磨光了。它弯弯曲曲地躺着,如同一条冬眠的青蛇,他觉得它随时都会醒过来,飞起来,用钢铁的尾巴抽打得高粱秸秆噼噼地响。他伸手去摸枪的时候,第一个感觉是指尖冰冷,冷感上侵至胸肋,使他良久觳觫。太阳更快地下沉着,一边下沉一边变形,它变扁变平,好像一个半流质的球体落在平滑钢板上似的弯曲变形。它的下面是平面,那些呈球弧的表面异常紧张,终于蹿了稀,汹涌的冰冷的红色流质曲曲折折地向四面八方流淌。水洼子宁静入玄,艳红的汁液从水面上慢慢下渗,水的下层红稠如汤汁,表面却是一层无色透明水,极亮极眩目。他忽然看到的竟是一只吊在一棵挺拔枯草上的金环蜻蜓,蜻蜓的巨大眼睛如两颗紫珍珠,左一转右一转地折射着光线。

他抓过枪,平放在腿上,枪身沿着腿与腹形成的直角伸到后面去,枪口在他的下巴下斜睨着南方浅薄灰白的天空。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细长的量管,揭开药葫芦的盖,往量管里装药。他把量管里的药倒进枪筒里,立刻就有很流畅的声音从枪口里发出来,接着,他从一个小铁盒里捏着一撮铁砂子塞进枪口,枪筒里有清脆的声音发出来。这时他从枪管下抽出长长的枪探子,用那疙瘩状的圆头,捣着枪筒里的火药和铁砂。他的心不规则地跳着,他战战兢兢,好像给一只睡眼蒙眬的老虎搔痒。把三管火药三撮铁砂装进枪筒后,心里感到冷冰冰,额上有密密的冷汗渗出来。手哆嗦着,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棉絮团,把枪口堵了。这时他感到非常饿,浑身松软。顺手从地上撕撸出一条草根来,捋捋泥土,放进嘴里嚼着。嚼着草,感到更饿,这时,就听到水汪子上方的天空中,响起了翅膀扇动空气的呼啸声。他必须立即完成最后一项准备工作,给枪装上一个引火帽。他把那翘着尾巴的枪机扳得仰起头来,露出了一个与枪筒相连的乳头状凸出物。凸出物的上部是一个圆圆的凹槽,凹槽中间有一个细细的洞眼。他仔细地剥开几层纸,把一个金黄色的引火帽按进凹槽里。引火帽里是黄色火药,只要枪机啄一下火帽,火帽就会爆炸,引燃枪筒里的火药。那时候,就会有一条火蛇从枪口奔出去,火蛇先细后粗,最后如一把铁扫帚。一切都是因为这支枪那么长久地挂在他家那堵像涂了黑釉子一样的山墙上,他无师自通地顿悟了这支枪的奥秘,他前天把红锈斑斑的枪摘下来擦洗时,竟感到十分熟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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