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附录三:《庄子逍遥义的历史演变》
方勇 李 波 撰
庄子首篇《逍遥游》,通过一系列的寓言故事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奇幻的世界。如硕大无比的鲲化为“翼若垂天之云”的鹏,鹏起飞时水击三千里,乘旋风直上九万里,而小泽里“抢榆枋”的蜩与小鸠却不以为然,对之嗤之以鼻,大加讽刺。那么,作者为何要将它们放在一起作如此夸张的对比呢?其实作者只是借用它们作一譬[pì]喻,说明大鹏与小鸠一样,因其“有所待”都是不自由的,惟有“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的至人、神人、圣人才能达到物我同一、逍遥世外的理想境界。然而后人却根据自己的不同理解,对庄子这一逍遥游思想作了不同的诠释。其演变情况大致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说明。
一
魏晋时期,统治阶级内部争权夺势加剧,政治斗争日趋激烈。为了全身避害,士族阶级大畅玄风,并通过阐述老庄,表达自己的人生态度,求得精神上的暂时慰藉,于是玄学兴起,老庄哲学盛行。司马氏建立西晋以后,政治上出现了短暂的相对稳定的局面,士大夫少怨言,玄学逐渐转向了与儒学的合而为一,一些不愿做官的名士也开始出来为西晋王朝服务,有的成为其中的显赫人物。如郭象,他通过注释《庄子》,把向秀“以儒道为一”的观点进一步发展为“名教即自然”论,并通过阐释自己的政治和哲学观点,为其阶级统治找到理论根据。从他对逍遥义的发挥和改造上,可以明显地看到这一点。
梁刘孝标《世说新语文学》注引向秀、郭象《逍遥义》云:“夫大鹏之上九万,尺鴳之起榆枋,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资有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唯圣人与物冥而循大变,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又从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说明在向秀、郭象看来,鹏与尺鴳“各任其性”,“不失其所待”,都可说是逍遥的。郭象在《庄子注》中详细阐述了这一观点,他为《逍遥游》作了如下题解:“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在郭象看来,世间一切事物,无论它们在各个方面有着如何不同,只要满足自己性分的要求,都是同样无往而非逍遥的。按照题解的这一思路,郭象进而对《逍遥游》全文展开了诠释。他说:“夫大鸟一去半岁,至天池而息;小鸟一飞半朝,抢榆枋而止。此比所能,则有间矣,其于适性一也”,“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馀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郭象指出,鹏与小鸟确有能力差异,但他们都是率性而动,都满足了自己性分的要求,顺其自然而行,便都是一样逍遥的,因此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也无羡于大鹏,就其足性逍遥来说,它们是没有什么差别的。
庄子认为万事万物只有“无所待”才是逍遥的,而郭象在《逍遥游注》中说:“苟有待焉,则虽列子之轻妙,犹不能以无风而行,故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而况大鹏乎!夫唯与物冥而循大变者,为能无待而常通,岂自通而已哉!又顺有待者,使不失其所待,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故有待无待,吾所不能齐也。”由此可以看出,郭象虽然也承认“有待”与“无待”之别,但他反对庄子的只有“无待”才是逍遥的观点,认为虽然“无待”是逍遥游的至高境界,但“有待者”只要“所待不失”,各任其性,各称其能,同样可以达到逍遥游。他并进而认为:“庖人、尸祝,各安其所司;鸟兽、万物,各足于所受;帝尧[yáo]、许由,各静其所遇,此乃天下之至实也。各得其实,又何所为乎哉,自得而已矣!故尧、许之行虽异,其于逍遥一也。”这就是说,庖丁与尸祝,尧与许由,虽然职责不同,行为各异,但他们各安所司,各静所遇,各得其实,都是逍遥的。他在《齐物论注》中又进一步说:“苟足于天然而安其性命,故虽天地未足为寿而与我并生,万物未足为异而与我同得,则天地之生又何不并,万物之得又何不一哉!”这里,郭象接受了庄子的相对主义思想,认为大小、寿夭等都是相对的、没有差别的,人们不用去追求高下、贫贱之分,由此引出了他的“安命”便是逍遥的思想,即所谓“凡得真性,用其自为者,虽夫皂隶,犹不顾毁誉而自安其业,”(《齐物论注》),“安于命者,无往而非逍遥矣。”(《秋水注》)。
庄子在《逍遥游》篇中通过尧让天下而许由不受的故事说明唐尧“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只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而许由无心于功名,逍遥自得,才是理想的圣人。郭象则认为,许由“对物”,自以为是,把自己与现实对立起来,而唐尧“顺物”,“无心玄应,唯感是从”,连自己都觉察不到,所以唐尧是可以为君的圣人,而许由只不过是“俗中一物”,所以郭象说“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称无为者,此庄老之谈所以见弃于当涂者。”他并在诠释《逍遥游》篇“藐姑射之山有神人”一则寓言时进一步指出:“夫神人,即今所谓圣人也。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世岂识之哉?徒见其戴黄屋,佩玉玺,便谓足以缨绂其心矣;见其历山川,同民事,便谓足以憔悴其神矣,岂知至至者之不亏哉?”在郭象看来,圣人虽然身处庙堂之上,忙于政务,但他在精神上却淡然自如,逍遥自得,犹如处于山林之中一样,精神上丝毫没有受到亏损,这就是他所谓的精神上游于尘垢之外与实际上积极参与世务相统一的“游外宏内”(《大宗师注》)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