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鱼:梦回酒醒,君魂何处?
千余年前,汨罗江边,抱石而投的屈子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为衰亡的一个国家;不曾想,屈子身后千年,昆明湖畔,纵身一跃的王观堂又为水献上了一份最高洁的身躯,为衰落的一种文化。
原来仁者也乐水!
善利万物而不争的水竟成了诸多仁人最后的归宿,是水之幸还是人之不幸?
不敢提笔。
写下寥寥数行关于他的文字,却删删续续,想着那个看似伶仃实则坚毅的灵魂独行、彳亍于一条寂寞少人的清幽道上的背影,终是惹得两三行清泪,不知如何收场……
错隔一世。
纵有千般嗟叹,万般钦慕,徒有览阅他的文字和其余人关于他的文字而喟然语曰: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逝。”
早生百年,必由乱世,能与君等高士引吭高歌,发出传统的最美音调,发出时代的最强音符,纵使遭遇和君等一样的经历了这个民族在转型时期的悲凉心酸历程,纵然凄凄惨惨戚戚,何恨有之?
先生眼光独到,非独于文艺评论。
“何处燕山最畅情,无双风月属昆明”,岂止乾隆独具慧眼?
以先生之审美,必不将生命草草相托,于是,沉醉了无数帝王将相,绝倒了无数文人士大夫的昆明湖便成了先生最后的归宿!
先生承叔本华学说,内心深谙悲剧之涵义,评价《红楼梦》,先生用的是阐释悲剧的第三种类型,所谓:“但在第三种,则见此非常之势力足以破坏人生之福祉者,无时而不可坠于吾前。且此等惨酷之行,不但时时可受诸己,而或可以加诸人,躬丁其酷,而无不平之可鸣,此可谓天下之至惨也。”
先生不止懂悲剧,先生用一生演了一出悲剧,而且正是天下之至惨的第三种悲剧!
先生有心,先生无力,先生纵有极高的学术造诣,终乏力挽狂澜之力。
先生纵有磅礴的复兴之志,终无再现辉煌之时。
留着辫子,先生要为一个大势已去的王朝尽最后的忠诚;
守着古籍,先生要为一种趋向衰落的文化倾最后的心血。
查阅过先生的生平,泪水为一种执着而恣意溢流……
十余岁即是“海宁四才子”之一,先生早早便立志于一国之学术。
二十多岁直至投身于昆明湖,先生学贯中西,倾注的是全身精血,先生著作等身,投入的是毕生心血。而立之年更是完成了他被后人所铭记的《人间词话》,考、证、著、述,先生的一生全然耗在这之上!
先生于学术之丰功,青史可载!后世永记!
先生累了,先生终于知道个人的力量在这巨大的浪潮面前很难再抵抗,先生倦了,先生终于知道他所坚持的一切面临着衰微甚至消亡的命运。
先生不说话,治学严谨之人,多以沉默寡言为标志。
先生老了,知晓无力回天已是定数。
先生一个人徘徊在昆明湖畔,巨贵的颐和园门票使得游客稀少,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人。
看不到任何人!先生是时做何思?
此情此景,仅陈子昂一语可道矣!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天地悠悠,先生自沉前想必早已是怆然涕下!
先生划了一道和屈子一样的轨迹。
寅恪公为先生题碑文云:“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火,共三光而永光。”
先生去哉,与自由的湖鱼为伴,和纯净的湖水相融!
大清帝国已是南柯一梦,所谓学术也只是清酒一觞。
梦碎了,酒醒了,君魂何处?
是否,仍在湖畔浅唱低吟,不肯散去;
是否,早已离开此方土地,四处漂泊。